五 困局(1 / 1)

正所谓家事连着国事,毕氏说的没错,当林家在为短俸发愁时,内阁首辅刘庆元也在为短俸发愁。

此时已然戌时三刻,普通公民早早就进入了梦乡,而紫禁城中的集义殿内却依然火药味十足。白日里近百个官员因短俸到午门口静坐,虽经内阁苦苦劝阻,总算给拦了下来,但内阁首辅刘庆元也十分清楚,这个问题曾经到了必须摆上台面的时候。

吏部尚书叶铨已然年近六旬,刚刚经历了一轮争辩,他稍微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京中巨细官员短俸已然超过半年,今日他们到午门口静坐,说不准明日便要闹上皇极殿了!刘阁老,您兼领着户部,可得念念举措!”

作为天子的教员,叶铨说的话自然有分量,刘庆元将要说的话在腹中拟了一遍,正要答话,礼部左侍郎钱敏中开口说道:“北境战事未歇,关内还有上万流民,国事艰难如斯,常日里这些人忠君爱国都挂在嘴边,这时候却为了些许银钱,一个个的来逼迫皇上,朝廷养这些人又有何用!都不晓得他们的官是怎么当的!”

这话等于是直斥吏部选官有问题,说的毫不客气,叶铨一张老脸涨的通红,“钱大人说的轻巧,这一百多号人半年不睹一厘俸禄,家中都要揭不开锅了,如此下去,我大衍的六部可就要瘫痪,那个时候,坚定的可是社稷底子!”

听内阁在集义殿内争吵了一个多时辰,天子一脸阳沉,他急匆匆的将内阁召来商议对策,如今内阁依然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计划。他晓得,他若是不出面,便是议到明天早上怕也不会有任何的进展。

“刘庆元,你来说说吧”,天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困局到底该如何解?”

“国库里原来还有些银子,但去年京师、潞原、关内大旱,淮南、江南发了水灾,朝廷为了赈灾,把粮食借给了灾民,治河又花费了不少银钱。为今之计,只能是先停掉工部的几个治河工程,再设法将去年借出去的粮食给支回来,待夏税支齐之后,便可周转开来。”

“如今正值青黄不接,支回了粮食你让灾民如何度***他们造反吗?说话间今年的汛期又到了,停掉治河工程?哼,等着今年继续赈灾吗?”天子一脸肝火的瞪着刘庆元,这个刘庆元,做了这几年的太平宰相,竟然还是如此不长进!

睹天子动怒,刘庆元急忙应道:“皇上息怒,请容臣多说几句。河东、山南去年未曾遭灾,两省的仓库中应该还有不少存粮,臣这便行文征调,以解燃眉之急。”他睹天子脸色稍缓,又道:“江淮巡盐御史年老不堪大用,内阁明日便责令吏部、督察院另择能员南下巡盐,清查近几年漏缴的盐税,务必在三月之内凑够一百万两做工部治河之用。”

天子微微颔首,手指漫不经心的在御案上轻叩了几下,说道:“这才是谋国之言。”

刘庆元如释重背,伸手用袖子揩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抬头便看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守礼面无表情的立在天子身侧,溘然念起一事,心下一横,朝着曹守礼说道:“曹公公,税支一事虽由户部牵头,其间有些为难的处所,需烦劳司礼监照拂一两。”

今晚内阁议事,曹守礼未发一言,听刘庆元提到他,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刘阁老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自卑衍立国后,在内廷中设立司礼监,不但总管内廷宦官事务,并且职涉外廷朝政,背责审核内阁的奏章决定,整理后传达给天子,同时司礼监又掌着东厂的事务,可不经三法司,随意监督缉拿臣民。常日里刘庆元不肯得罪曹守礼,但如今天子把担子压在了自己身上,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往年里各地的矿上富裕,每年光从矿上也能支取四百万两以上的税银,这几年许是矿上的生意不好,去年连两百万的银子也没支齐,烦请曹公公催一下各地的矿监,也好解朝廷目前的困局。”

曹守礼如何听不出刘庆元言外之意,当下冷笑一声道:“银子的事儿,本不必如此费事,既然阁老发话了,那老奴自当竭力去办。”

官员的短俸虽有了着落,但曹守礼一脸阳冷的表情却让刘庆元惴惴不安。刘庆元再无心议事,与内阁议了些细节,便各自告退。

子时已近,天子毫无睡意,独坐在御案前,眸色深沉。

大衍立国百余年,曾经历了八世,其间发生了诸多变故,因英宗宠信奸佞,各地藩王纷纷自立,最后差点亡国,多亏睿宗天纵英才,继位后内诛权臣,外平诸王,这才有了几十年的太平盛世。

仗着睿宗留下来的基业,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都轻紧了不少,祖父光宗天子多次游历江南,给戏文里留下了无数的曲目,而父亲理宗天子则自夸精致,直接把朝政交给了内阁和司礼监打理,每日里不是在后宫与后妃们讨论琴棋书绘,便是去翰林院与翰林们考究诗词歌赋。

到了自己手里,每日里朝乾夕惕,不成谓不用心。但登基已然十年有余,司礼监尾大不掉,内阁朝臣推帮结派,武将们又自矝军功,没念到时至今日,竟然连朝臣的俸禄都发不下来了!

看来自己远不如睿宗啊,天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沮丧。

在起居太监的再三请求下,天子怀着繁重的表情沉沉睡了过去,然而在第两日的早朝上,发生的事情让他表情更加繁重。

“禀皇上!奴婢昨晚衔命查抄了永定伯府和左佥都御史府,查明贪赃枉法等诸般恶行,共得黄金一万六千两,白银三十两万九千五百两,珠宝、字绘、田契还在清查之中!”早朝一开端,东厂提督太监魏秉忠便给了满朝文武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个两品军侯,一个四品大员,曹守礼事先没有任何请示便给抄家了,哪有半点奴才的天职!天子勉强从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对身边的曹守礼说道:“守礼,你能为君分忧,朕心甚慰,下面的人辛苦了一夜,接下来的差事,就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办吧。”

“回皇上,经提刑司连夜审讯,已然证供确凿,奴婢把详细的呈报也带了过来,请皇上过目。”魏秉忠说着从袖中取出呈报,躬身呈了上来。

天子强忍住暴跳的冲动,挥了挥手,魏秉忠看在眼里,又转头看了曹守礼,只听曹守礼沉声道:“退下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魏秉忠退出了皇极门,内阁诸臣个个脊背发凉,不敢多说一句。昨晚刘庆元刚把矿监贪墨的情况捅到了天子那里,司礼监一大早的来这一出,分明是在正告内阁,那依着曹守礼的性子,会不会就此收手呢?

与内阁的沉默寡言不同,威远侯方栾心中熊熊怒火被曹守礼勾了出来。自先帝起,那永定伯一直随他南征北战,因军功封了爵位,如今还领着中军都督府的差事,曹守礼竟然直接就抄家了,底子就不把自己这个五军大都督放在眼里!

方栾本就不是忍让之人,多年来又因总揽军权飞扬跋扈,哪能吐下这口气,当下出列朝天子行了一礼,说道:“皇上,曹守礼纵容属下,目无王法,诬陷朝廷命官,臣请皇上彻查此事,还百官一个公道!”

天子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施的是仁政,一向对臣子们宽容有加,似这等雷厉风行的定罪还从未有过,曹守礼敢如此逾矩,正是算准了国库空虚,算准了自己这个天子不会因此发难,这才将此事做成了铁案,让内阁底子就没有翻案的机遇。

看来内阁和司礼监这一局,又是司礼监胜出了。

此事虽已成定局,天子对威远候的态度还是相当满意,起码威远候不像内阁那样只顾着自保,还能站出来反抗一下曹守礼,“威远候忠心耿耿,朕自然知晓。不过守礼做事一向可靠,今日之事已然证供确凿,就交刑部定罪罢”,天子抚慰了方栾几句,又道:“朕有些乏了,守礼,今日的批红你和内阁推敲就是,无需再向我奏报了。”

方栾有些不甘心,还念再申辩几句,却睹天子已然起身离了丹陛,再没有给寡臣任何说话的机遇。

天子离了皇极殿去了文华殿,吩咐贴身伺候的太监不睹任何人,靠在文华殿的龙椅上闭目养神起来。

曹守礼私自查抄京中大员,虽让他有些不舒服,但心底又有些利落索性。

为了官员短俸的事情,朝臣们上了无数个折子,可没有一个人能解决国库缺钱这个底子问题!内阁昨日议了大半夜,没念到司礼监一夜之间就给解决了。

利落索性之余,天子面色却愈来愈不好了。

他自认做事宽仁,未曾苛待过臣下,可这帮朝臣,常日里朝堂上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只顾着大事理,何曾体谅过自己的难处,今日里曹守礼如此胆大妄为,却没人敢站出来说句话!

睿宗临去之时,曾与当时还是太子的祖父留下遗言,司礼监不成不用,更不成重用。天子自然晓得此中的事理,自他登基以来,凡事亲力亲为,政事上不给司礼监任何擅权的机遇。

可惜呀!祖父和父亲不懂睿宗的深意,只图一时之轻紧,给司礼监的权力太大,如今东厂横行无忌,两大京营神枢营、振武营又全由司礼监节制,他念贸然支回是不成能了。

好在曾经有了些布置,天子暗暗握了握拳头,再有五年的时间应该就差不多了。若是少了司礼监和内阁的牵掣,由着自己选圣人、施仁政,那自己必然成为一代明主,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日后史书中自然少不了对自己丰功伟业的颂赞。

念到这里,天子脸上显露出了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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