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又渐渐大了起来，张宝相努力睁眼看过去，低声问：“定方兄，若是停战，某先抢回县公。”
苏定方巍然不动，“不会停战。”
“不会停战？”
“嗯。”
确实不会停战，阿史那·社尔依附颉利可汗, 在不能赎回欲谷设的情况下，绝不敢贸然停战，他只盼着李善将人交到长安，只要不在李善手中，那就有机遇。
但李善有点撑不住了，一日一夜没睡，并且整整一夜纵马赶路，早就累的不可, 实在不念再继续扯皮。
正准备随便找个借口走人，虽然确实不能斩杀欲谷设，但至少要抽三顿鞭子，早上一顿，午时一顿，晚上一顿……就在这时候，阿史那·社尔叹道：“前年初睹，便知足下非寻常人物，不过两年，果然名声大噪，尚未加冠，便手掌四州兵权。”
“虽雪夜袭营，逼降苑君璋之举令人惊叹，但之前开拓商路，迁居公民，使苑君璋无以为继的手腕更加了得。”
“社尔兄过奖了。”李善微微眯眼打量着对方那变幻莫测的神色。
“绝非过誉。”阿史那·社尔盯着李善的双眼，缓缓道：“去岁末，五原郡大乱，数十部落互相攻杀, 突利可汗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没念到贵国也……”李善啧啧两声，“颉利可汗倒是大方，竟然还送出个可汗的名位。”
阿史那·社尔嗤笑道：“五原郡大乱，就在苑君璋改旗易帜之后……足下不会以为是巧合吧？”
“难道还与芮国公有关？”李善好奇的问：“还请社尔兄释疑。”
这幅做派堵得阿史那·社尔胸中一闷，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早就疑惑突厥此次内争和面前这位青年有所关联……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却能查得到些许蛛丝马迹。
郁射设是阿史那·社尔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很晓得这个弟弟，在他通盘知晓那夜唐军袭营的经过之后，很快就察觉到了诡异之处。
郁射设多年监军刘武周、梁师都、苑君璋，之前还曾碰到过高满政的叛乱，不会那么随便的放下戒心，而唐军袭营，几乎一气呵成，没有遭到什么有力的抵抗……这期间，李善肯定做了些手脚。
再联念到郁射设领军至马邑将近十日, 李善一直逗留不去, 据说两人相谈甚欢，甚至每日密谈……必然发生了什么，才导致郁射设放下了戒心。
此外就是结社率，郁射设被斩杀，五百突厥几乎马到胜利，而结社率却逃回了五原郡……再之后，五原郡就起了乱子。
而乱子的来源就在于郁射设的死，身为处罗可汗幼子，郁射设手中的大批人手、部落被突利可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手腕夺去了大半……那时候阿史那·社尔还不晓得弟弟曾经惨死在马邑。
苑君璋受唐皇招抚，使突厥失去了攻打河东的慌张据点，同时突厥内部发生了十多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内争……两者之间的唯一的联系就是郁射设的死。
而郁射设之死，就是面前这位青年的手笔。
阿史那·社尔奇然候也觉得，自己这种猜测太甚离奇，但他又忍不住往这个偏向继续念下去。
因为逻辑很通行，合情合理。
如果是真的，对方的手腕实在令人胆战心惊……阿史那·社尔长叹一声，“足下这般手腕……足堪人间第一流。”
听得懵懂的李楷忍不住侧头打量了眼照旧一脸苍茫的好友，“人间第一流”这個评价，他在长安也听到过，那是陛下在两仪殿对李善的赞誉。
“社尔兄太甚奖了。”李善摇头道：“在下俗世凡人，愿悠游泉下，愿眠花卧柳，愿倚翠偎红……”
“哈哈哈！”阿史那·社尔放声大笑，“早已有所耳闻，当日馆陶城外，足下自称医者，没念到却诗才惊世，《春江花月夜》此等大作，令人击节赞叹。”
距离马邑招抚曾经过去了一个月，阿史那·社尔在猜测李善对突厥内争做了个什么之余，也遣派人手打探李善。
自山东回返长安后，这位少年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名声鹊起，不但因为筹谋山东战事得以爵封县公，更在文才一道一飞冲天。
阿史那·社尔与突利可汗有着一致的断定，这位青年，将来必是大敌。
“《春江花月夜》？”李善有些奇异，“不意社尔兄喜欢江南风姿。”
“或有朝一日，能亲身所至。”阿史那·社尔眯着眼笑道：“今日相逢，足下可有佳作相赠？”
李善念都没念，脱口而出，“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死后传来一阵骚动，尔朱义琛毫无所惧的赞道：“此等诗作，必然留名青史，今日有幸亲耳聆听，实是生平之幸！”
李楷脸上显露出赞成的神色，朗声道：“怀仁之作，首首妙绝，但今日之作，最有豪气！”
阿史那·社尔之前还算和善的脸色转为铁青，视线落在李善后的亲卫身上。
为首的王君昊静坐在战马上，斜背大弓，手持马槊一动不动，后面的亲卫或持长矛，或持马刀，每人的身上、刀上、弓上都堆积着薄薄的积雪。
昨夜雪势一夜未停，不睹月色，欲谷设一路逃窜，唐军乘夜追击……一切都很吻合，只是欲谷设并不是单于可汗。
阿史那·社尔当然不会认为这是李善的失误……人家脱口而出，显然不是现场所作的。
所以，这个单于指的应该是欲谷设的父亲，如今东突厥的可汗，颉利可汗。
这可以理解为李善对入侵者的要挟，也能够理解为李善对突厥的挑衅，甚至可以理解为李善拥有足够的信心。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阿史那·社尔难以接受的。
看着悻悻离去的阿史那·社尔，李善有点抱歉，杀了人家弟弟，还让对方成为这首肯定名传后世的诗作的背景板……没举措，除了单于之外，其他都太符合了。
李善咂咂嘴，这不能怪我啊！
谁让你问……你一问，这首诗就自动显露在脑海中，然后自动跳到喉咙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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