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西乞孤是我们乡的小吏,此次也在征发之列。据说他祖上是个老贵族,全日高傲的很,此次咱们什的什长和伍长多半就是他和柱兄两人。”
溷(hùn)之中,小白提及刚才角落里的圆脸男子。
赵佗微微点头,和他猜的差不多。
那个西乞孤相比庚什的其他人,不但长的圆胖,还披了件旧皮裘,若他的身份是不用劳作的乡间小吏倒也一般。
秦国的征兵制度,可不但仅是针对普通小民,就算是政府的公职小吏也在征发之列,除非你爵位够高可以免除兵役,或是达到止役年齿,否则只要国家必要,你就得上战场。
不过西乞孤的姓氏倒是罕睹,应该是四百年前秦穆公期间的西乞术后裔吧。
孟西白三族是秦国最古老的贵族之一,可惜随着商鞅变法,军功爵贯穿秦国,这些老贵族的后代一個个跌下神坛,到了如今大大都都成了平民黔首,只保留着一个无用的姓氏,昭示着祖先曾经的功绩和荣耀。
“嗯,若是柱兄做什长,我定是撑持的。”
赵佗笑着说道。
秦国军制,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
什伍之中必有一什长,一伍长。
只有拥有爵位的人能力担负军吏,除非有爵者不足,才会在其余士伍中选择。
他们庚什算上赵佗在内,共有公士爵位者三人,什长和伍长必定从这三人中产生。
但赵佗肯定是当不了什长的,他和柱、西乞孤爵位相等,但两人的年齿都是他的两倍往上,在三十岁摆布。
不但是年齿,更因为柱和西乞孤都服过好几次役,有充沛的什伍经验,远比赵佗更适合当一什之长。
“我也念柱兄当什长,可惜这得屯长说了才算。”小白撇撇嘴。
什长伍长虽然是个芝麻大的官,那也得上级任命,至少要经管五十人的屯长认可才行。
赵佗摇摇头,按现在的情况,反正也轮不到他。
说着,他和小白一起走出溷。
这军营里好的是,厕所虽然也叫溷,但旁边没有修猪圈,体验可比在乡下要好太多。
走在回去的路上,小白自来生的摸着赵佗身上的寒衣。
“我说佗,你这衣服可是新做的呀,太暖和了。我看你又有姓氏,又有爵位,还有钱,怕不是哪家贵人的子弟吧?”
赵佗学着西乞孤刚才的口气说道:“我要是贵人子弟,还会跟你们这些鄙夫呆在一个屋里么。不过是来秦国之前,家里有些余财罢了,算不得什么。”
小白咯咯笑着,两人一路向土屋走去。
或许是刚刚提到衣服,赵佗脑海里显露出刚才进屋的那个名叫涉间的少年。
他注意到,涉间身上的衣服异常单薄,是炎热季节才穿的夏衣,并且很破,透过那些撕裂的破洞,都能看到衣服下皲裂的肌肤。
要晓得他们这一次可是北上燕地,如今又是寒冬腊月,如果衣服不够厚,恐怕还不用交兵,直接就冻死了。
被征召的士卒,哪怕各人家里再怎么贫,都市挤出点钱布弄一件寒衣。
涉间如此穿戴,是家里曾经贫到拿不出一件寒衣来了么?
两人刚进门,就听到西乞孤在发牢骚。
“好臭啊,你这竖子身上的衣服几天没洗过了,快臭死乃公了。离乃公远点。”
赵佗顺着声音看去,睹那西乞孤正捏着鼻子,靠着土墙,一脸嫌弃的看着旁边枯草垫上的少年。
这十人住的土屋不过是供他们暂时居住一天,等到明日集合整编完成,就会开拔去蓝田大营,到了那里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一时居所,哪来的固定床位,都是谁先来就先选。
在赵佗和涉间来之前,寡人都不喜欢西乞孤那张尖酸刻薄的臭嘴,把挨着他的枯草垫空了出来。
等到赵佗来报到的时候,柱睹赵佗年纪小,怕他被西乞孤欺背,所以提早招手让赵佗去睡柱旁边的床位。
哪料到,最后报到的一人,竟是个刚傅籍不久的少年。
涉间沉默寡言,进屋之后一句话没说过,直接去空位上躺下。
或许是嫌弃涉间衣服上的脏污,西乞孤很不爽,不停的对其冷嘲热讽。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个什伍的,少说几句吧。”
柱出声劝阻,屋里也就他和赵佗在爵位上能和西乞孤相比,其他人哪怕再不爽都不敢说话。
“乃公和伱们这群鄙夫一个什伍,真是倒了霉。”
西乞孤哼了一声,这时他看到赵佗和小白进屋,又叫嚷道:“你们两个还不快点把门关上,没看到旁边这竖子冷的像狗一样缩着了么,要是给冻死在乃公旁边,那可真是晦气。”
“呸。”
小白暗暗啐了一口,返身把门关上。
赵佗则是笑笑,懒得和这混人计较,跟他打骂都是降低了自己的档次。
这人还是个小吏,也不晓得他平时在其他官吏面前也是不是这种嘴脸。
好在,这西乞孤嚷嚷了半天,睹没人理他,也就住了嘴,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赵佗上了自己的床位,不雅察劈面的涉间,睹他果然像西乞孤说的,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夏衣外的肌肤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过了一会儿,涉间多是要去上厕所,从土台上下来,这时赵佗注意到他脚上的草鞋都快破烂的不成模样了,露在外面的脚趾上全是冻疮。
涉间挪动着身子,打开门,冷风吹进来的一瞬间,赵佗看到他的身子打了个寒颤。
门重新被掩上,少年的身影消失了。
赵佗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下了土台。
“佗,你去哪里?这营里可不能乱走。”小白看到赵佗去开门,好奇的问道。
“我去溷。”
“啊?你不是刚去过吗。”
赵佗没管死后的疑问声,他径直出了土屋,走到溷外等候。
不一会儿,涉间的身影出现了。
这少年直愣愣的往庚什的土屋走去,连等候在一旁的赵佗都没有注意到,亦或许注意到了,但不念搭理。
“等一等。”
赵佗急速叫道。
涉间回头,神色淡漠的看着赵佗。
气象很冷,但他的神色更冷。
赵佗叹了一声,将身上厚实的还带着热气的寒衣脱下,径直裹在涉间的身上。
这时候,他才感受到这少年身体的瘦小,他年纪比赵佗还要大两岁,但身体比赵佗单薄多了,手挨上去就能摸到凸起的骨头。
“为何?”
涉间终于开口,他皱眉的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寒衣,有些不解的看着赵佗。
赵佗笑道:“我听说过秦地有一首诗。”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就像那诗中说的,你是我的袍泽,你若没有衣服穿,我自当与你共享。”
涉间愣了愣,不由说道:“你若给我,那你岂不是没有穿的。”
“哈哈,没穿的就没穿的。这气象还冻不死我。”
赵佗说完,一阵冷风吹来,只穿单衣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涉间皱着眉,伸手欲把身上的寒衣扯下来。
但赵佗曾经跑开了,他抱着膀子,往土屋跑,嘴里还笑道:“逗你的。我里面还有衣服,你好好穿上就是。”
“我的袍泽,可不能挨冻。”
涉间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赵佗奔跑的身影。
寒衣上残留的热气暖着他的身体。
眼中的寒霜,化开了。
他喃喃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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