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橘曲 —————————————— 这日，昭梦回到城中后又去了一趟客馆，看了看昭岩召集到的人手，吩咐了些准备事宜。 待昭梦回到家曾经是月绘檐影之时。 站在府门外，昭梦才念起，此去巫山，不知何等凶险，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昭梦不禁念起了当年，楚王两十六岁成年掌政时，昭梦的父亲带着还不到两十岁的昭梦去睹楚王的情形。 当时，昭梦的父亲身为将军，在王宫门口叮嘱昭梦道：“梦儿他日，当洒微躯之勇，昭我国威，为楚国之倚仗。” 那晚，楚王与昭梦谈得甚为开心。 昭梦依然记得，也是在这样的夜月之下，楚王固执昭梦的双手，说道：“他日为将，佑国万年。” 可是第两年，昭梦的父亲与叔父就在前线战死了。两人留下遗愿，请楚王准昭梦、昭岩从军…… 此刻，昭梦在心里思量着：此番为大王寻找巫山，问卜求方，到底是为楚国，还是为大王？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万一我去之后，各国发难，我不在前线，岂不有愧父亲之教诲与期望？ 昭梦在门口站了好大一会儿，无法回答自己内心的问题，只好走进府去。热了一天，昭梦径直去偏房沐浴。 沐浴完毕，刚回到天井，昭梦就睹母亲正站在中庭看着自己。昭梦赶紧快步上前行礼。 昭梦的母亲只是微笑着望着昭梦，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儿，似有困惑。” 昭梦请母亲在天井的秋千上坐下，自己蹲在旁边，将心中所思所念之种种一一说与母亲听。 母亲听后，摸着昭梦的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娘也解不了你心中的困惑。不过，你父亲说过，我王英明，我儿果敢。娘只晓得，你父亲不会错。”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对昭梦说道：“孩子，来。完成了这件事，你就能解开心中困惑了。” 说完，母亲就往内庭走去。 昭梦好奇地跟在后面，来到了内庭。这个天井才是昭梦一家人纳凉闲话的处所。天井周围种着一圈橘树，现在曾经结了许多小橘子。今晚天井中曾经铺上了蒲席，还放了两张几案，一张朝东南，一张朝西南，案上都曾经摆上了饭食酒盏。 夫人坐在西边那张几案旁，一睹母亲和昭梦进来了，急速站起身来。 母亲开口说道：“我们先吃饭。” 然后母亲在东边那张几案坐下。待母亲坐好，昭梦和夫人便一起在西边几案坐下。夫人有孕在身不饮酒。昭梦与母亲饮了几杯。 待杯盏撤下之后，昭梦问道：“不知母亲刚才所说的是何事？” 母亲说道：“傻孩子，你真不晓得？” 昭梦的母亲一边责怪昭梦，一边看向夫人。 昭梦看了看夫人，只睹她面色微红，好像带着喜悦又带着担忧。 母亲语气中隐约有些气愤了，质问道：“桃儿曾经有身孕了。不久，你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不晓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吗？” 昭梦更加稀里糊涂，手足无措，只好说道：“还请母亲示下。” 只睹，母亲竟然从案边坐起，面带怒色地对昭梦说道：“真是跟你父亲一个德行！罢了。你们两个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 说完，母亲竟然就走了。 昭梦愣愣地看着母亲离去了，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转头愣愣地看着夫人。 夫人脸上也曾经转为怒色，看着昭梦，又狠狠地在昭梦胸口捶了一拳。 昭梦对夫人的这招再生悉不过了，便知趣地抱住夫人，轻轻问道：“桃儿，母亲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夫人问道：“你真不晓得？” 昭梦说道：“真不晓得。” 夫人说道：“真是笨。没良知。” 昭梦说道：“笨我承认。没良知，哪有？” 夫人说道：“现在就有！” 昭梦说道：“抱着你，是没良知？那不抱了。” 昭梦正要作势放开夫人，胸口却又挨了一拳。 昭梦急速说道：“好，好，抱着。没良知。哪里没良知了，说说。” 夫人说道：“此次真不念让你去。要不是咱们两个和大王夫妻的情分，要不是王后的眼泪和大王的悲歌……” 说着说着，夫人停了下来，离开昭梦的怀抱，走到屋中，然后又走了回来，把一册竹简放到昭梦手里，说道：“这就是那册竹简。大王应该曾经和你说过了吧，这竹简只有映着龙潭月光才会显出字来。” 昭梦将竹简拿在手里，又放在案上，再次抱住了夫人。 夫人一边偎在昭梦怀里，一边说道：“我今天还在王后那里睹过小王子了，长得十分惹人喜欢。只不过，王子出生那天，大王请巫官在宗庙卜了一卦，说是周岁之后才宜取名。所以大王和王后一直没有正式给小王子取名。现在祭师和巫官都走了，王后一直在费心给王子取名的事。” 昭梦一边听着，一边一手抱着夫人的身子，一手握着夫人的手。 夜已深了，夫人抬起头看了一眼昭梦，睹他在看着星星，就在昭梦耳边说道：“夫君，给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这句话，从昭梦的耳中传到心中。昭梦溘然觉得，一下子不知置身何处，仿佛在九天之上，睹日月穿梭，星耀驰旋，无边永夜中，现明明灿灿…… 昭梦这才大白了母亲之前说的话，心中再无困惑，俯下脸去，吻着夫人的脸。 许久之后，昭梦轻轻说道：“我现在晓得，大王为何近来喜欢对王后说那些怪话了。刚刚，就在听到你那句话的时候，我仿佛身在九天之上，看繁星明澈如眼。我感到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就叫‘昭明’，如何？” 夫人小声说道：“女孩？母亲前几日说，盼望是个男孩。” 昭梦说道：“你不是说偏要生个女孩吗？好断了我家的大将军梦吗？” 夫人说道：“生在昭家的女孩，长大了还不是嫁个将军，过得像我一样。还不如生个男孩，长大了做将军，总好过生个女孩长大了做将军夫人。” 昭梦听着这些，把夫人抱得更紧，轻声说道：“我们还会有许多孩子的。” 夫人轻声说道：“夫君刚才说，身在九天之上。那九天之上是个什么模样呀？” 昭梦轻声说道：“就像现在这样，安静，清凉。” 夫人轻声说道：“哦。” 过了许久，昭梦开口说道：“很久没有听到夫人抚的琴曲了。此刻，夜静心清，正好听琴。夫人能否为我弹奏一曲。” 夫人说道：“好啊。” 于是，昭梦起身进屋去拿琴。回来时，昭梦睹到夫人抱着自己的佩剑站在院中。两人相视，都破颜一笑。 昭梦依着夫人弹奏的琴曲舞起剑来。 一时，金声玉振，绘影追风，月烛橘叶，星火萤空，琴以声，剑以形，宛在九天共水中，昭昭永永…… 此刻，同是在这轮夜月之下，在荒野山谷之中，楚王独自坐在水边，看手中长剑映照着天上星、河中影。而楚国王宫中，王后今晚也在同一轮明月下摆了张琴，只是一夜未曾弹奏。 琴声飘远，剑影碎集，昭梦开口问道：“这首新曲，莫非又是夫人近来做的？” 夫人说道：“不是。是今日，在王宫中，从王后那里学来的。日前，王后去请教巫官，念为王子选配沐浴用的蒲艾之类香草。结果不巧，巫官曾经离去。王后睹案上展着一篇简册，心念巫官行事极严谨，这篇简册必是他故意留下的。王后上前细阅，发明竟是一篇极好的琴谱。王后便将其带回，习练一番，又教给了我。只是王后还来不及为大王弹奏，大王就去云泽了。” 昭梦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夫人看着昭梦，说道：“王后说，没有名字，正念请人品个名字出来。” 昭梦看着天井四周挂满果实的橘树，吟道：“ 密嘉树之朋林兮，结团果且青芬； 遇金风抽丰之妆洗兮，掩彤容似尤物； 辞皮络之肤颜兮，甘唇齿如诚臣； 永素叶之莹洁兮，喜聚伴而无心。” 昭梦一边吟咏，一边支起剑来，说道：“不如，就叫《橘阳》。如何？” 夫人略一沉吟，笑颜满面地说道：“《橘阳》——橘露几重阳，染做郢上霞光。夫君，好名！念必王后听了，也该赞叹夫君的才能了。便是大王也未必能念出这等好名字来。” 昭梦坐到夫人身边，手按琴弦，开口说道：“此去巫山——” 才说了这几个字，夫人便将昭梦的脸捧过来，让他看着自己，说道：“就算巫山真的是刀山火海，就算巫人真的是鬼怪魑魅，我也要你答理我，必然好好地回到家。等孩子出生了，我们要一起看着她长大，教她弹《橘阳》，给她讲巫山的故事。” 夫人一边说着这些，一边慢慢偎进昭梦怀中，闭上了眼睛。 昭梦细细听着，并未说什么，只是握紧夫人的手，也闭上了眼睛。 许久之后，昭梦轻轻说道：“我必然平安回来。明早你不要起来送行了。” 夫人并未回答，只是在昭梦怀里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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