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阳光正好，照耀在榆树上。
轻风吹拂，枝条微晃。
比起两十年前，此时的老人脸上多了许多沟壑般的皱纹。
他的表情很平淡，牙帮子却咬得很紧。
他正在用力的呼吸，但呼吸却持续不息地在减弱。
旁边的心跳监测仪上荧光跳动的频率正一点一点放缓，但随着他每次用力呼吸时胸腔的抬起，又会有稍微变快。
嘴上说着只念一个人静一静，准备安静地坦然面临死亡的老人，依然不肯废弃。
陈锋慢慢凑了过去，小心翼翼的轻轻出声，“爷爷，我回来了。”
老人猛地别过了头。
他先是呆呆看着陈锋。
他眼光里的浑浊以肉眼可睹的速度迅速集失。
无法言喻的笑容绽放在他这张全是皱纹，满布黑斑的脸上。
他张开了嘴，念说点什么，口中却是嗬嗬连声，似有浓痰。
他仿佛曾经说不了话了。
他猛的抬起了右手，往陈锋脸上伸来。
粗拙的触感如刀子般落在陈锋脸上，但他却不闪不避。
陈锋心里有许多话，可总也讲不出口。
“嗬嗬！嗬！咳！呸！”
老头突然坐直了身子，然后往旁边呸地吐出口痰，他再回过头看着陈锋。
他喉咙里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他声如洪钟，笑得如昙花绽放。
“哈！哈哈哈！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老头瞪大眼睛打量他，“没骗我，他们没找个人来假装你，你和你爸看起来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老头一边说，一边用手在陈锋脸上刮。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陈锋。”
“还姓陈？”
“嗯。”
“哈哈哈哈哈！”
老头狂笑起来，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光耀，但眼眶里却猛地涌出两道止不住的泪痕。
他赶紧又抬起左手，拼命揉眼睛，“不成不成，这破玩意儿盖住眼睛了，我都看不清你了，我得多看一眼。”
陈锋在旁边坐了下来，“没事，我现在很有钱，能治，爷爷你早点好起来，回头让你看个够。”
老头又摇头，“不用了，曾经够了。自己事自己大白，我再不走，阎王爷得撂挑子不干了。没事的，反正我这辈子够了。”
陈锋不答这话。
老头又问：“成婚没？有娃吗？”
“还没呢。”
“有对象吗？”
“有。”
“那你可得加把劲啊！”
“嗯啊。”
老头渐渐变得更亢奋起来，再大声说道：“嗨，我问这些干嘛，反正你回来啦，我下去之后跟陈家人，跟你爸妈都能有个交代了。”
陈锋念说你还没到下去的时候，但此时讲这种话毫无意义。
老头又来摸他的脸，“娃娃，辛苦你了。吃了许多苦吧？”
陈锋：“还……还好。”
“是爷爷对不起你，不应把你给龟孙子管，不然你也不会走丢。”
“没事。我这不回来了吗。”
老头：“嗯，回来得不晚，刚刚好。”
说完这句话后，老头却又猛地软软躺了下去，就连刮蹭陈锋脸的手也无力垂落。
陈锋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捏住了他的手。
他有气无力的慢慢说着，却还在经验人，“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林指点说过，生老病死是规律，谁也逃不过。我可不怕死，只怕死得没意义。你看我现在不笑得很开心？”
“但你先哭。”
“我都快死了，哭一哭怎么了？你不一样，你这辈子还长。”
“嗯。”
老头：“陈锋。”
“在。”
“实在我原来不应一睹面就对你说教。但你小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教你做人的事理，就先被我弄丢了。我怕再不讲就来不及了。”
陈锋：“爷爷你说，我听着。”
“记住，别辜背对你好的人，做人做事要凭良知。你也别去恨自己的命，有些东西天注定。你看我，等了你两十年，这几分钟我就完全满足了。”
“嗯。”
“你爸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你妈也是个响当当的女汉子。他们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你别怪他们俩没照顾你长大。”
“不怪。”
“你现在，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我老陈家只出铁汉子。我看得出你心里有事，很大的事，但必然能撑得住。就将来你不管遇到什么事，你念念我这句话。”
老头又重新抬起手来，挂在陈锋的脖子上，“我要走了。”
陈锋没举措答话。
“但你真不用难得，我一点都不遗憾了。我这辈子要给你讲的话，加起来也就这么多。其余都是废话，你没听到也没关系。”
陈锋：“嗯。”
老头：“真走了。”
手垂落。
心跳监测仪长声连响，显得无比刺耳。
陈锋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
爷爷与他念象中的最美好的模样一模一样。
但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
短到他都没反响反映过来，便曾经失去了这种幸福。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念冲出去问问贼老天这是为什么。
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种惩罚。
但他却猛的反响反映过来，实在世上并没有老天爷。
如果非要说有，反而是他自己。
他又念起老头不成思议的豁达与潇洒。
也不晓得老头是怕自己难得而装的，还是真的生来如此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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