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离别，是生而为人命定的苦楚，无法逆转，无法挽回。
宫宝森死了，但实在他又没死。
他的意志，仍藏在那一趟趟拳路中。
他的精神，都刻在这一路明明灭灭的风物里。
不成消逝，与世长存。
悲哀。
纵情的悲哀。
苏乙很难说服自己不难受，不流泪。
他有心，他有肝，他也是人。
丁连山抱着宫宝森的尸身，小心把他放在了床榻上。
“叶落归根，他得回到东北，得埋在黑山白水之间。”他悲戚道。
“我来支配。”苏乙低沉道。
“谢谢啦。”丁连山没有谢绝。
现场陷入沉默，每个人都沉溺在巨大的悲哀中，无法自拔。
良久，是李书文第一个振作起来。
“良辰，你得出去！”李书文道，“楼下的贺宴，是为你而设，几百个人都是为你而来，你是主角，你不能缺席。”
“贺宴？”苏乙摇头，“宫师傅刚走，我还参加哪门子贺宴？我不会参加的！”
“不可！你必须得去！”马应涂严肃道, “你不去，别人就会晓得出了事！羽田大哥的死现在还不能被外人晓得, 一旦他的死因发布出去, 群情激愤, 剩下的竞赛，还比不比？”
“到时候必然有人闹事抗议, 扰乱赛事！这场原来可以圆满完毕的竞赛，就会彻底毁了！原来是咱们扬名立万的功德，也会变成一场惨剧, 一个笑话！”
“没错，这绝不是宝森念要看到的。”杨成普叹了口气，“小耿，宝森之所以中了毒都瞒着不说，自固然是怕你分心, 节外生枝。但他又何尝不是不念让这场赛事变成闹剧？”
“自中华武士会成立至今, 已有两十一年光景, 这两十一年来, 宝森为了国术到处奔跑，处心积虑，但却眼睁睁看着国术盛景江河日下，日薄西山。我们这一辈人不争气, 国术没落, 我们却一直无能为力。”
“这两十年来, 三下暹罗，两次万国赛，两次武科国术大赛, 都办失败了！我们是一败再败, 屡败屡战。听着提气，但此中绝望, 唯有自知。”
“上次在津门, 那场国术精英赛，是宝森这么些年来办的最胜利的的一场赛事, 那场赛事因为你耿良辰, 因为全新的赛制，引起了全国关注，掀起了国术热潮。”
“小耿，你是不晓得宝森有多利落索性, 有多冲动啊。这是拼搏了一辈子的事业，终于看到了一点盼望, 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后来，魔都精武会和洋人起了冲突，宝森去调治矛盾。原来可以相安无事的事情，但外文报上，却刊登出侮辱国术，侮辱国人的狗屁文章来！宝森本不是个莽撞人，但那次却一反常态，和洋人们在报纸上打起了骂战，为什么？”
“他在造势啊！他念要趁热打铁，借着国术这股热潮还没冷却的时候，再掀波澜，办一场万国赛，彻底为国术正名，让国术名副实在！”
“当时我们都觉得他这么做太激进，太冒险。因为一旦我们败了，丢人了，好不容易有点兴起苗头的国术，就会彻底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再无翻身可能！宝森这个念法，当真是一念生，一念死啊！我们当然不同意，但你晓得当时他跟我们这些老家伙说什么吗？”
杨成普看着苏乙：“他说，有耿良辰在，这场竞赛，咱们输不了！小耿，宫师傅是对你有多大信心，有多信任你, 才肯把一辈子的念念都押注在你身上啊……”
“你也没有辜背他，拿了徒手赛的冠军，但这场竞赛还没完, 才打了一半而已。”
“还有器械赛, 还有几十场竞赛要打！小耿，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啊！”
“一旦乱了，这场赛事就会成为闹剧，你这个冠军的权威就要大大折扣。并且如果这场赛事无疾而终，你这个冠军更是拿得毫无意义，因为别人没有借鉴，不晓得你这个冠军的份量有多重，明明是扬名四海的大功德儿，最终变成一笔糊涂账，这是你念看到的吗？这是宝森念看到的吗？”
“所以这场竞赛绝对不能乱！这时候，宝森的死必然要保密，不能为外人所知。否则一旦乱起来，民意沸腾，谁能约束住？”
“谁都约束不住！”
“到时候就不说洋人和哲彭人会不会趁机生事了，上面那些怕事的官老爷把竞赛一禁了之，对咱们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宝森好不容易看到的盼望，也就这么破灭了啊……”
杨成普这番话，算得上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了。
苏乙默然无语，泪水盈眶。
马应涂道：“就是苦了羽田大哥，走了都不能大公至正……”
“这是他的命。”丁连山突然道，“他顾了一辈子大局，死了也还得顾着，命啊……我晓得，你们这话实在是说给我听的。”
寡宗师彼此对视，齐齐向丁连山拱手一拜：“丁师傅，请您成全！”
“成全？哈哈哈……谁成全我啊……”丁连山似哭似笑，哆嗦着手，拆开了宫宝森留下的那封信。
信里有两张纸，丁连山摊开看了看，突然悲怆大笑起来。
“哈哈哈……宝森啊宝森，你就这么信不过你师哥吗？为了护着他，你也算用心良苦了！哈哈哈……”
他大笑着，眼泪却簌簌落下。
“丁师傅……”
“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管不了，我什么也管不了！我原来就是一只鬼，不应回这人间啊……不应，不应啊……哈哈哈……”
丁连山将信纸留在宫宝森身上，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离开了。
“我去看看！”杨成普叹了口气，急忙追了出去。
李书文走到宫宝森身边，拿起那两张信纸看了看，顿时怔住。
良久，他脸色复杂地叹了口气：“羽田啊羽田，不愧是你……眼前路，死后身，你是都支配大白了啊……”
他走到苏乙面前，神色复杂地把两张信纸递给苏乙，感慨道：“支好了，这是宫师傅最后留给你的。”
苏乙接过，一看就怔住了。
两张信纸，是两份文书。
一份是双方协商一致，打消程文凡和宫若梅亲事的协议书。
还有一份，是宫宝森以苏乙师父的身份，向宫家下的婚聘之书，两个新人的名字是——耿良辰和宫若梅。
上面男方家长、女方家长两栏，都签上了宫宝森的大名。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门婚事，已决然无有变动可能。
宫宝森最后做的一件事情，是把自己的女儿拜托给了苏乙。
他这不光是拜托女儿，也是传承衣钵。
宫宝森虽然是被哲彭人毒死的，但若是丁连山对马三的死不能释怀，联合形意八卦门的人和苏乙为敌，对苏乙来说绝对是很大的费事，搞不好就要身败名裂。
但现在，有了这份婚聘之书，这种可能不存在了。
任丁连山舌绽莲花，说个天花乱坠，都没人会相信宫宝森临死前拜托的女婿，会是他的仇人。
人心隔肚皮，宫宝森和丁连山虽是亲师兄弟，且彼此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亲兄弟，但人心叵测，数十年不睹，宫宝森也不敢肯定，丁连山会不会因为外甥马三的死而偏激极端。
所以他留下了这纸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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