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皆生赵宋，传圣人千载不传之学，可谓间世之英杰，为世之真儒也。三先生因辅名教，惟以攘斥佛、老为心。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今共然，奚足怪乎！”
“三先生既为斯文宗主，后学之师范，虽曰攘斥佛、老，必当据理至公无私，则人心服焉。三先生因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言之辞，枉抑太甚，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
这是一本名为《道余录》的书稿，道衍认为北宋两程（程颢、程颐）、南宋朱熹所构建的理学体系里，多以一己私意攘斥佛老，于是列举了两程遗书里的28条，朱熹语录里的21条，来逐条一一反驳。
朱棣若有所思：“所以你计划用这种方法，从忖量上来反抗理学？”
“以前是这么念的，不过现在觉得这法子属实上不得台面。”道衍老实说道。
朱棣笑了笑，说道：“跟不能还嘴的死人辩论，那确实上不得台面。”
“不过现在有这个了。”
随着道衍的眼光，朱棣看向了被青玉镇纸压在案几上的那封信。
“这是什么？”朱棣好奇地问道。
“这是跟能还嘴的活人辩论，用的东西。”
道衍推开青玉镇纸，抖了抖信纸，眼光极为专注。
“陛下可晓得，有了这东西，老衲便能把程朱理学这座擎天大厦，挖塌一角。”
“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朱棣有些不成置信地问道。
道衍把信纸递给了朱棣。
朱棣捏着信纸仔细看了几息。
随后还给了道衍。
“陛下懂了？”
“你看朕像是懂了的模样吗？”朱棣面色安静的反问。
道衍哈哈大笑，给朱棣详细地解释了一番，这封信的意义。
朱棣没有太甚关注道衍讲解的具体内容，但他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封信能起到的效果。
这是打压江南士绅绝佳的武器！
“这封信是谁写的？”朱棣问道。
“姜圣。”
听到这个回答，朱棣的内心毫无波澜，曾经不震惊了。
对于姜星火这种天文地理历史政治哲学无一不通的全才，你就当他是仙人就好了，既然不是凡人，凡人有如此显露自然值得震惊，可对方如果在你心目中是仙人，那还有什么好震惊的呢？
朱棣转而关注起了这封信的效果。
“你是说，只要能证明程朱理学坚持的人性论是错了，那么程朱理学这套‘存天理，灭人欲’，便能被系统地推翻？从而在忖量层面上，彻底将江南士绅的这套东西，压倒下去？”
“正是如此。”道衍捻珠微笑。
随后道衍补充道：“当然，学术之争乃至道统之争，肯定不是一封信就能俭朴地做到决胜的，程朱理学发展数百年，也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随便撼动的，但这是一个开端.只要有这个开端作为引子，引起人们忖量上的疑惑，自然可以起到攻击程朱理学的目的。”
“舛讹。”朱棣突然蹙眉说道。
“哪里舛讹？”
朱棣捋了捋思路说道：“朕为什么要攻击程朱理学呢？”
“便是江南士绅们信这一套，可现在终究是朕当天子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朕是君父，程朱理学这套东西，朕才是最大的受益人。”
“不。”
道衍放下了信纸，重新用青玉镇纸压住，转头说道。
“陛下您理解错了。”
“攻击程朱理学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打压江南士绅阶层，从更高的角度看，江南士绅算个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臭虫罢了，确实没法彻底打死，打还会脏了手，可不打就会在你面前晃悠恶心你。”
“打压江南士绅阶层只是顺带，攻击程朱理学的底子目的，在于集权！”
朱棣皱了皱眉：“集权？”
“不错。”道衍朗声说道，“大明的江南士绅阶层，实在是自建炎南渡后形成的、偏居一隅的政治、经济、文化集于一身的江南士医生集团。”
“事实上，在晋朝衣冠南渡后，也形成了同样的东西，那便是——门阀！”
“无论是门阀，还是士医生，他们抱团掌握话语权，掌握文化传承，目的都是为了分权，从天子的手里分权！”
朱棣脱口而出。
“王与马，共世界！”
“天子与士医生共治世界！”
道衍点了点头，随后说道：“那么陛下试念，无论是门阀还是士医生，到底凭的是什么，能跟天子平分世界的权柄呢？”
“是军事吗？”
朱棣摇了摇头。
靖难起兵以来，建文朝的那些文人除了瞎指挥添倒忙，要么就是按着兵书绘图当运输大队长，把南军的江淮-德州大营，河南-真定大营这两条补给线，排成一字长蛇阵给他掐头去尾，没有任何军事上的孝敬。
“是骨气吗？”
江南多好臣，从侯景之乱就曾经证明了，排除个例，从整体上看，江南文人有个屁的骨气。
“那是钱财吗？”
朱棣懒得摇头了，江南士绅有钱，但跟世界的其他处所比，并没有绝对性的压倒优势。直接说道：“是文化！”
“正是如此，就是文化。”道衍笼袖说道，“正是因为门阀、士医生、士绅掌握了文化，这种在战争时期远远胜过军事、骨气、钱财的东西，他们掌握了话语权，他们甚至敢抹黑天子，而天子拿他们毫无举措。”
道衍从案几后站起来，在书房内踱步。
“所以说，念要攻击江南士绅的话语权，就必需要打掉他们掌握话语权的那套理论——程朱理学！”
“当然，也不必然是彻底否定打倒程朱理学，只是说，让程朱理学不再盘踞彻底的压倒性优势的职位。”
“如此一来，江南士绅不就失去了他们最强大的武器？”
“没有了这套掌握世界舆论的根底，失去了绝对的话语权，他们就没有了能要挟皇权的能力。”
“如此一来，陛下便可以让各种忖量互相博弈、反抗、辩论，从而达到集权的目的。”
“这跟带着诸藩和勋贵一起下海，是一样的事理。”
朱棣颔首，他曾经大白了道衍的意思。
“那你计划什么时候开端行动？”
“再等等。”道衍垂目说道，“单靠这封信，老衲没有任何把握，还必要姜圣解答老衲更多的问题，老衲只必要弄清楚几个影响程朱理学根基的关键问题，就可以动员第一次对程朱理学的进攻了。”
“并且，老衲也必要陛下先用江南士绅的人头，来震慑人心一番。”
“手里有刀，该用就用，干嘛要跟他们公平的讲事理呢？”
朱棣认同了这个说法，旋即问道：“龙虎山的张天师现在就在南京城里，如果你到时候念挑起舆论，那是否必要道门的帮忙？”
“当然必要。”
道衍仔细说道：“在建文朝的时候，道门同样被严重打压，张宇初甚至被齐泰和黄子澄逼得有家不能回，只能在距离龙虎山十余里的处所结庐而居陛下以为，张宇初不恨这帮江南士绅吗？还是说作为道门历史上最有学识的天师，他不念举高道门的职位？”
“换谁谁都恨，至于他能不能做到举高道门的职位，那就要看他自己的能耐了。”朱棣不成置否地说道。
“这便是新的三教之争啊，恐怕会在世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越乱越好。”朱棣巴不得乐睹其成，“这跟各种势力对朕皇位的要挟完全相反，他们内部乱起来了，对朕反而是有利的。”
“确实如此。”道衍赞成道。
“那就等待陛下扫清江南不臣的好消息了。”
朱棣笑了笑，借着推行摊役入亩的机遇，把江南这些不肯臣服于他的势力，好好地清洗一遍，确实是一个好机遇。
并且，如果说摊役入亩是第一板斧。
那么等江南今年秋支的摊役入亩完毕后，第两板斧就会由道衍挥下。
如此一来，对自己怀着很大敌意，且自从靖难起就不停地诋毁自己的江南士绅阶层，必然会遭到极大的重创。
这就相当于，自己先用姜星火的削藩下洋之策，支回了藩王三护卫的兵权，解决了宗室内部对他的皇位的要挟。
随后，又以摊役入亩一方面攻击江南士绅阶层，一方面支拢了公民的民心。
作为建文余孽的聚集地和建文死忠的最大地盘，就遭到了彻底地大清洗，朱棣统治，也就进一步稳固了。
两人随后又交流了片刻，朱棣方才起身离去，经历了谷王叛乱的事情后，他计划布置好一切事务后在离开南京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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