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流喝粥的动作很是雅致，慢条斯理，不迟不疾。女子不说话，悄悄打量这位俊美如仙人的男子，那双水润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荡漾。
这碗当归药膳的滋味很是普通，若用女子取譬，就是中人之姿的相貌，并无特别之处。而御膳房和桃枝轻雪那几个丫鬟做的粥，就犹如女子的天香国色，且气韵不凡，自显大家气量气度。
不过他曾经很满足，喝醉后没有冻毙于风雪，反倒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掺杂的红枣和白芍都能够滋养气血，如此雪中送烟，夫复何求？
“这里很香，不同于春仙楼的甜腻胭脂味，倒像是春仙楼里的一片清净之地。”
瑰流放下汤匙，轻声感叹。
“也不过是金丝笼中雀。”女子神色有些黯然。
瑰流愣了愣，内心深深触动。确实，青楼女子最为命途多舛，否则谁又愿意订立卖身契？在别人眼里，她们职位低微低贱，水性杨花。但只有她们自己才最懂“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事理。被限于楼中一隅，秋月春风等闲度，直至人老珠黄，被驱逐出门，最后落难露宿直至死去，这岂不是一种人间莫大的可悲？
“沉香末一两，檀香末一钱，鹅梨十枚。右以鹅梨刻去瓤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盖。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匀，久窨，可爇。”
“鹅梨帐中香，以梨香为主，杂有沉香、檀香以及麝香，其韵味雅致，果香芬芳，如梨花春水，不流于世俗。”
“所以我才说，这里很香。”瑰流轻声道。
听完这些，女子愣了愣，较着一脸雾水。
瑰流笑了笑，到底是个傻姑娘，连安慰之意都听不出来。
“这世界第一尤物的名头应该很响亮才对，怎么？就没有人念要赎你？”
女子颇为委屈，语气低落，“怎么可能没有，就是赎不起嘛。况且我害怕，不是很念跟他们走。”
瑰流嘴角微翘，“听说那太子殿下声色犬马，三番五次念要登楼睹你，却都被春仙楼拦下。你是尤物评的榜首，与那位冰山公主势均力敌，故而世界第一尤物实则有两位。可那太子却夺得冠军，稳稳扎在陌玉评的第一位，是真正意义的冠绝于世。世界都传闻他貌若仙人，惊为人天。世界没有十成的女子喜欢他，也有七八成。那你呢？你就不念亲眼睹睹他？就像他念亲睹其芳容一样。”
女子玉手托腮，甚至无需刻意举止，媚惑天成，轻声道：“世界最大的纨绔，好色成性，睹他做什么？每次他来春仙楼，我都曾经很害怕了，怕他会不守规矩硬闯五楼。他是职位尊贵的太子，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过是长得好看些而已。他不辛苦就能随意处置我，好一点的强迫我做那鱼水之欢，然后给我一个侍妾的名分，坏一点就是任意欺辱我，把我当作可以摆弄的禁脔。”
“春仙楼这里的每一个女子，都有不同的凄苦身世。若是还能在这世道活下去，谁会宁愿卖身？像我们这样的楼中女子，经历过一次绝望，就不念再经历第两次。这些年，我很少抛头露面，因为我怕我会被惦记，我怕有人会不择手腕得到我，我怕我会身不由己，成为任刀俎宰割的鱼肉。”
她的表情不高，低下头，不再说话。
瑰流试着出声打趣：“这就是世界第一尤物的烦恼？”
可她只是轻嗯一声。
他停住了，怔怔看着她。那一刻，他动心了，不是因为她媚惑祸国的容貌，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些心疼和怜爱的，内心的颤动。
他柔声道：“我赎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保证你以后的生活会牵肠挂肚，无拘无束。你必然会很开心，至少要比在这里开心许多许多。”
女子摇摇头，“我不念走，况且我走不掉的。有没有我的春仙楼，是两幅模样，对于春仙楼而言，我是财源广进的福神，又怎肯放我离开？便是有人用千两金子赎我，春仙楼都未必放人。”
瑰流不再说些什么，安静喝粥。
他念到一些事情，有关眼前这个媚惑子。
春仙楼兴建四十余载，虽被冠以“世界第一楼”，可始终有些名不副实。原因在于十年一换的头牌女子，皆不能入选尤物评的前十名，成为那真正倾城倾国的女子。直至有一天，春仙楼来了一名狐狸精女人，其媚惑姿容，甚至惊动了正在操刀尤物评的皇后娘娘。此事传经世界，无数声音议论纷纷，都在讨论那女子究竟是何等容貌，竟能让皇后娘娘都由衷感叹一句，“不输瑰清。”
此后两年，尤物评发行，昭告世界。榜首之位的下方，赫然出现“祸国殃民”四个簪花楷字。如此冒世界之大不韪的评价，引得朝野震动。更有人将它视为一句谶语，居心不良，鼓吹作势。即便这些人大多都已被斩首，可世界至今仍有传言，说这位狐狸精女子和瘟神太子一样，都是给王朝带来灾厄的祸首。
但不管怎么说，尤物评一经发行，春仙楼名声大噪。并且据娘亲所讲，媚惑子入楼之日便直上五楼，所以哪怕身处风月道场，却未侍奉过任何客人，算不得风尘女子。
这些都有关她，都是娘亲讲的。但还有一件事，娘亲未讲，他却晓得。
五年前，媚惑子有过一次出逃。
结果她被抓了回来，五花大绑吊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又被塞到阳冷狭窄的深井里，在刺骨严寒的井水里泡了整整三天，饱受水牢之苦。
等到被解救时，她整个人曾经奄奄一息，全身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或许是她念自尽，所以右手腕有一处割伤，却并不严重。又或许是井壁滑腻，没有锐利棱角，所以念要割腕自尽，并不容易。
最后的结果，是娘亲杀了那名楼主，杀了全部的主谋和共谋，一夜之间杀了两十多个人，双手沾满鲜血。那双夹菜的纤纤玉手，哪怕第两天吃早膳的时候，都集发着淡淡血腥气。
自那件事以后，春仙楼改天换日，不再有女子受欺受辱。并且有了朝廷作为靠山，有了娘亲提匾并亲手调配熏香。
并且有一个隐晦诡秘，如今春仙楼的楼主，便是娘亲。
记得娘亲曾说过，命苦女子最不易。
所以娘选择做楼主，不但是为了庇护媚惑子，更是为了这些女子不再受苦受难。
瑰流念着往事，怔怔出神。
女子溘然眨了眨桃花眸子，红唇轻启，似是在酝酿措辞，最后略微小心翼翼道：“你的伤势，好重。”
瑰流回过神，微微一笑，“不必旁敲侧击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女子立即撇撇红唇，不满嘀咕道：“是谁说要坦诚相待的，果然汉子都是哄人的小狗。”
瑰流只假装未曾听睹，站起身，踱步走到窗外，远眺滔滔夭江之水。
仿佛念起什么，那一瞬间，他心如刀绞。
他就那么站着，久久未曾挪步。
女子愣了愣，眼前这个汉子，仿佛有些哀痛？
她念要轻轻喊他，但红唇轻启才发觉，自己底子不晓得他叫什么。
于是她悄悄来到他死后，蓦然发觉眼前这个青丝男子竟是朝气沉沉，毫无生机活力。他身上既没有岁月的驳痕，那披集青丝却又那般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仿佛那是一种悲苦，极致的悲苦。
她轻轻伸出手，颤颤巍巍，轻轻抚摸了摸男子的青丝。
那一瞬间，她的内心在哆嗦。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子，必定历经了某种极为悲惨的过去。
溘然，瑰流转过身，声音沙哑，“媚惑子，有酒吗？”
女子微微摇头，“你伤势曾经很重，不能再喝酒了。”
“不碍事的。”瑰流微笑道。
女子不语，但仍是拿出一坛古酒，轻启泥封，为瑰流斟上一杯。
瑰流仰起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但下一秒，便急速捂住嘴，指缝有猩红之色缓缓渗出。
“都说了不能喝，偏要勉强。”女子皱眉埋怨道，眸子里满是担忧之色。
“无碍。”瑰流猛然抬起头，出声笑道：“剑南烧春，这可是千年古酒，如今几近绝迹，连皇室所藏都不过几坛，你这是从哪里寻得的。”
女子闻言，表情溘然低落异常，蔫道：“本念送人的，早晓得这么珍贵，就不给你喝了。”
瑰流无奈道：“早晓得你要送人，我不喝就是了。剑南烧春虽为绝品，但我也有几坛，送给你好了，就当作弥补。”
女子豁然开朗，媚惑一笑，歪着脑袋道：“提及来，你叫什么呀？”
“我吗？”
瑰流很仔细的念了念，随后答道：“佚名。”
“不念说就算了，不用这般敷衍我。”女子委屈道，连忙泪眼汪汪，模样极为让人痛惜。
妆镜台摆满名贵俭美的钗子璎珞，熠熠发光，光彩醉目。瑰流端起酒杯，似是有些无聊，便慢慢悠悠踱步走去，将一件又一件饰品细细打量。
瑰流左选右挑，拿起一支精美的白玉簪子，其尾后流苏挂彩，轻轻碰撞的声音极其悦耳，像是雪落碎玉，开端用它轻轻敲击酒杯。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扫林亭，照旧赏新阳。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有当时，纤手香凝。”
瑰流放下玉簪，眼神模糊，喃喃低语。
已然醉中仙矣。
这时，女子轻轻轻柔的嗓音响起，宛若天籁般，使人如梦仙境。
所唱之词，正是那最广为传播的井水词，《八声廿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田园渺邈，归思难支。叹年来踪影，何事苦淹留。念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天籁，灵动，如黄鹂之音，如沐春风，仿佛集尽这人间全部的赞美之词，都不足以与女子相称。
若是有人注意除尤物评的其余评册，则就会晓得，这世界第一尤物，更是绝无仅有的唱词圣手，昔年一曲《雨霖铃》，让世人为之悲恸，云气为之滞留，江水为之嚎哮，天地为之低昂。
女子夺过瑰流手中酒杯，轻轻饮了一口酒，脸色绯红，愈发媚惑动人。
瑰流眼神迷醉，揉了揉眼睛，还以为眼前这绝美之人是天上仙子，喃喃道：“愿随仙子瑶台上......”
一坛剑南春烧，曾经睹底。
“五花马，千金裘......”瑰流低低痴语。
鹅梨暖帐，
人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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