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温柔,如白玉盘高高悬挂。
离开云渺客栈,瑰流去了一趟书铺,买了几本艳情小说,计划闲来无事细细品味。书铺掌柜也是个同道中人,双方互相对了几句香艳狎狔的诗句,然后书铺掌柜就心领神会地带他拐进一间小屋子,里面汗牛充栋,全是各式各样的艳情小说,此中不乏许多名作孤本。不过瑰流还是感到有些可惜,因为这些书他全部都看过,每本书最少都看过五遍,更有一些书的内容和桥段曾经记得滚瓜烂生。
最后,他只买了一本印象较为浅薄的书,离开书铺之后,携书进了一家普通客栈,询问店家是否有一袭桃红衣裙的女子订过房间,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直上楼去,最后在房间里睹到了正在煮茶的桃枝。
瑰流在桌旁坐下,随意吃了两口糕点,漫不经心道:“桃枝,你说我娘会不会生气?”
桃枝心思伶俐,很能揣测自家主子的心思,手上沏茶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柔声道:“殿下人在奴婢这里,心却一直在她身上。”
瑰流并不加以掩饰,轻声自语:“一个早就身败名裂的太子,还用在意这一点名誉吗?她是苦命女子,爹被抓走了,家也没了,命运如无根浮萍,在这泥泞的世道里寸步难行。当年我在陇州游历,离家万里,经常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尤其看到灯火阖家,内心总会油然而生一种酸楚,溘然就好念回家。我有家,有疼我爱我的爹娘,可她呢?她什么都没有了,无依无靠,没人疼没人爱,心里又会是什么感受?如果说谁能够感同身受,那必然是我。当初我自剐一刀后离家出走,一样感到到无依无靠,一样觉得被整座世界抛弃,一样觉得身世坎坷,命如浮萍。那种苦让我白了头发,让我心碎,我真的不敢再尝第两遍。”
瑰流揉了揉脸颊,轻声道:“我很庆幸她能够找到我,我也很庆幸我能够再次遇睹她。我晓得她就和那时候的我一样,所以当我念清楚这一切后,我好心疼她,真的好心疼好心疼,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救出她爹,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吾心安处是吾乡,我念变成她的心乡。说到底,我就是念让她晓得,王龚乔不在了,我瑰流在,一直都在。”
这个青丝汉子将下巴放在桌上,疲乏不堪。
青钱城吴家,掌管整座城的财政大权,其老主更是朝廷正三品官员,位高权重,有举足轻重之职位,故而吴家百年不衰,气焰盛人。
如今世界推行科举试,选官之道不再器重门第和家世,门阀世族就也随之消失。但仍有寥寥数家权贵豪门,仍保留有祖上恩荫,其子嗣为官作官,可谓轻而易举,如履平地。青钱城吴家便是此中之一。
吴家虽处青钱,不像权贵家属皆处京城,但显赫盛极,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京城豪门数千户,但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十不足一。天子瑰启更是曾有过一句无心之言,要让太子上门提亲,以整座世界作为聘礼,娶吴家长女为妻,虽只是打趣之语,但朝野震动一时,不少权贵都纷纷与吴家交好,有的更是冰释前嫌,甚至有些委屈求全的谦卑姿态。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吴家家主是紫绶金印的江南道御史,被天子亲口赞誉“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可这位家主的儿子,也就是吴家的长子,那是出了名的纨绔,世界第三的大纨绔,仅排在太子殿下和宰相之孙的后面。
和太子殿下的风流行径普通无两,尤其依仗家世显赫,素喜做一些强抢民女当街调戏的勾当,至于金屋藏娇,恐怕没人晓得有几。春仙楼八位花魁,各自名花有主,此中一位花魁尤擅弹琴,是尤物评榜上有名的尤物,正是属于吴家纨绔长子。
吴家这位纨绔长子,不同于太子殿下皮相温文尔雅,性子贫凶极恶,喜怒无常,就连如日中天的春仙楼都得将他当作一尊佛供着。前几年,春仙楼这种风月之地,发出一桩大事,竟都抬到了朝廷上,皇后娘娘还为此勃然大怒。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尤物评一经推行,春仙楼那头牌女子赫然位列第一,且有皇后娘娘亲下考语,分量极大,是谓祸国殃民。于是这位吴家纨绔,不顾任何拦阻,执意要登临春仙楼第五层,念要一睹其芳容。但最后,春仙楼不惜撕破脸皮的代价,将其阻遏拦下。本以为事情将息,可第两日,这位纨绔卷土重来,还带来死后一堆恶狗家犬模样的仆从,更有诸多武夫高手,摆明了是要硬闯春仙楼。
最后太子殿下恰好途经,此事才得以终止。而这件事愈闹愈大,于是哪怕朝廷是商议国事之地,讨论风花雪月之事实为不合礼体,但皇后娘娘极为愤怒,执意要将此事搬到台面上来说。最后,天子陛下亲自授意,让吴老家主亲惩子孙,春仙楼则因做事晦气,被罚去一稔的盈余支入。
听说吴家家主极为震怒,扬言要打死这个惹是生非的不孝子,但吴老家主护犊心切,再加之吴家上下仆人丫鬟们“逼真”求情,最后的结果,是这位纨绔嚣张的长子,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仅此而已。
而有消息传出,这位日夜沉醉于春仙楼的纨绔子弟,竟是直接抛下名动世界的花魁,花上千金买了匹汗血宝马,就直奔青钱而来。至于缘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是为了那位下榻云渺客栈的大尤物。
“吴家纨绔要回来了”,此消息一经传出,瞬间轰动全城。整座青钱城,人心惶惶,街道冷清。到了夜晚,更是家家足不出户,店肆早早便已打烊。夸张程度来讲,就好像是执行了宵禁,和私人封邑的绿带城是一个模样。
青钱吴家,金碧辉煌的内堂,八张椅子依照次序高下而列。坐着的八个人,全都是吴家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的功在庙堂,指点江山,有的功在处所,政绩卓越。
吴家繁事寡多,若非大事,不会召集议事。距上次在内堂议事,曾经过去半年之久。说巧不巧,吴家纨绔长子,也恰好在春仙楼待了半年之久。
长官之上,那人环顾四周,眉宇间隐约充满阳霾,不言自怒。他正是如今的吴家之主,吴佩弦。
他缓缓开口,声音繁重,“念必诸位都已晓得消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又要回来了。他要去哪里,做什么,大家和我一样,心知肚明。”
此中一人颤颤巍巍起身,尊敬道:“老奴斗胆直言,那女子是王氏罪臣之女,身份特殊,又是名动世界的尤物,极容易被世界人注意,少爷此番活动怕是会惹失事端。依老奴所睹,不如即刻派人护送那女子出城,先让她藏匿起来,暂且避一避,如此一来,既了却少爷的念头,也避免引发祸端。”
吴佩弦叹了口气,摆手道:“我后来也是这么考虑的,但是没用,我早就三番五次派人前往云渺客栈,那女子固执己睹,明明曾经讲清楚事情利弊,却偏是不走。”
吴佩弦溘然站起身,眼光扫过每一个人,沉声道:“今日找各位来,不是让各位替我排忧解难。我那个儿子,素来无法无天,都敢惹怒陛下和皇后娘娘,自然也念不出什么好举措,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非论此事,我吴佩弦有一句话,念善意提醉在座的各位。”
他的眼光陡然冷冽,“前几年,他吴君志一桩祸事惹上朝廷,使吴家颜面扫地。我从江南道遑急火燎赶回来,若非你们拦着,我恐怕就要弑子。但你们觉得,单凭他一个纨绔子弟,凭什么能够嚣张跋扈?”
内堂,死寂一片。
吴佩弦用火钳拨弄盆中碳火,抬起头,环顾在场的每一个人,冷笑不止,“豪奴恶犬两十余人,武夫高手两十余人,围堵春仙楼,真是好大的阵仗。比起当时气到发懵,念要挥刀砍了他,我更念扫清吴家,杀了那些助纣为虐之人。他们觉得吴君志是我吴佩弦的长子,日后必定接手吴家,所以就攀炎附势,奴颜屈膝。”
桌上茶碗被拿起,砰的一声,摔的粉碎。吴佩弦眯起眼,缓缓道:“谁说我要把吴家之主的位置交给他?”
此言一出,如惊雷炸起。
在场全部人,无不猛然瞪大眼睛,面露惊恐。
这是正气凛然?
这是大义灭亲!
吴佩弦笑呵呵捡起一地的碎瓷片,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走出内堂。
那是话让全部人感到如坐针毡。
“既然身不正,那就粉身碎骨。”
当晚,吴佩弦再登客船,去往江南任职之地。
吴家大巨细小诸事,和往常一样,都由管家徐德忠暂代处置。
数日后,一骑悄无声息入城,死后西崽丫鬟数人。
他并没有即刻返还吴家,
而是纵马狂奔,直去云渺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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