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行过半，君黎究竟自己也是伤重，运力有些艰难起来，只能停了手。
火毒就算不得完全除净，但也已退出脏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他料念明日或后日待自己伤势好转再次运功，便能尽消此创，若非要此刻一蹴而就，反是不智，便扶了陈容容躺下，自己坐到边上，适才夏铮坐过的椅子里。
他怔怔看她。陈容容的面色已恢复了寻常。上一次相睹，他还不知她与自己的关系。可今日却是不同了。他也从未念过会有那么一天，有那么片刻，能将自己的至亲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样超越了等待的幸福，他真的没指望过。
眼睛竟然就这么湿了。这个什么都无法拥有的自己，必然是几也冲动了一下上天，终于得以拥有了这样一段短短时光――那他相信，无论自己在哪一天死去，都必然会牢牢记得的时光。
“娘亲。”他轻轻开口叫她，趁着没有旁人在侧，趁着她还未醉。旁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他来说，或许是错过了，就一生也不会再有的机遇。
陈容容像是依有数觉，竟然迷迷蒙蒙应了一声。君黎吓了一跳，忙噤声不语，却真的看到陈容容睁开眼睛来。那双目是还没有完全清醉过来的双目，溘然睹到君黎的面，她神情一展，却露出微笑，好像并不惊疑。
“君道，我晓得，又是你。”她轻轻地道。“你又来看我了，是不是？”
君黎有一瞬间的模糊，不知她究竟是清醉还是发烧，随即才反响反映过来：她定还以为又像中了幻生蛊那次一样要没了命，所以以为又看睹了幻觉。
果然陈容容喃喃地又道：“只可惜，总是这种时候，才看得到你。”她苦涩地一笑。“原来娘这一辈子，最对不起、最放不下的终究还是你……”
她说得轻快，像晓得面前的这个幻影不会回答――就算回答，也是她自己的念象。
君黎也确实没有回答。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不知该顺从她的幻觉，还是打破她的幻觉。
每一种都像很残忍。
陈容容叹了口气，又道：“不晓得来生，又是个什么模样，君道，娘只是好遗憾……可……遗憾也曾经没有用了……”
她停住了，转过头来，凝视着他，抬起手来，要抚他的脸。这是她从幻梦里看到的真实，一切都和真实的一模一样，可对君黎来说，一切却和梦境一模一样――恍若他在真实里看着一场梦境。他念扑下去抱抱她，可是却又不敢；他念说句话，可是也一样不敢。他晓得她很快地会清醉，若现在屈服于这样的表情，往后又要如何解释？
陈容容的手果然忽地停住，像是意识到，一切太真实，真实到底子不像幻梦。她一惊将手支回，背心里的痛让她意识到，她还有人间的知觉。那是真实的知觉，是她晓得自己该有的，那么身边的一切都该是真实，也包括这个――她“误以为”是“君道”的年青人。
她溘然心头慌乱，轻诺寡言惊道：“亦丰呢？”却底子不敢听君黎的回答，曾经用力喊道：“亦丰，亦丰！”
沈凤叫和寡人正在隔壁帮夏铮处置创口。寡人虽不知夏铮怎会溘然愿意了，但终究是功德，都憋着不问。溘然听到陈容容一喊，夏铮急速站起，往那房间走进。
全部人都一起跟了来，可全部人都不知，那个夏铮肯宁神单独留在陈容容身边的黑衣人是谁。有人还依稀记得那日幻觉中所睹之人的面貌，犹犹豫豫地有点穿越之感，也便不敢贸然起了敌意，只待夏铮的决定。
陈容容像是惊慌失措，一直到夏铮推她的手，才安静下来。“你没事了，容容？”夏铮利落索性道。
可陈容容只是看着君黎。“亦丰，他――他是谁？他是谁？？”
夏铮与君黎对视了一眼。君黎早已站起，让开了位置，很有些距离地站在了边上。
“他是……”夏铮犹豫了一下。“君黎道长，我跟你提过的。”
此言一出，还不说陈容容，寡人尽都动容。他此刻不是道士打扮，原是没人念到这一层，溘然得知是他，早有人要拔兵刃，道：“他就是朱雀身边的那个道士君黎？”
陈容容面无人色。她没有认错人，从头到尾到没有。她唯一弄错的，只是现实与幻梦。而这两者唯一的区别是，在幻梦里，他们可以毫无隔膜地相认；在现实中，不要说相认，就连相睹，都仿佛是逆天之行。
她身体微微颤着，可竟也冷清得飞快，语声变稳，竟就在床上这样向君黎斜斜福了一福。“原来是君黎道长，适才――适才我大约是有些失心，胡言乱语，恐惊吓了道长，还请……不要睹怪。”
君黎心头苦涩，只摇摇头，浅浅一笑。“不是，是我惊吓了夫人。”他随即转向夏铮。“夫人应该没事了，但火毒还有些余留，明日或后日，我再为她运一次功，便可驱净了。”
夏铮点点头。“此次全赖道长相救，感激不尽。”一边沈凤叫早在驱赶寡人，道：“我们先出去，让君黎道长和庄主细说说夫人的情形。”可寡人犹自有些不识时变地不肯离去，担心君黎恐并非可信。好不容易才将人推出，沈凤叫便也待走，君黎却回过头来道：“你还是留着吧。”
沈凤叫一怔，道：“我留着干什么？”
“念来夏大人定要问我这些日子的一些情况，我一个人――说不清。”
沈凤叫无奈。他原念说你们父子三个在这里说话，我留着干什么，可却也不能这样说出来，一时竟是找不到什么理由。夏铮却也道：“沈公子，我确有好些事情不大白，要问问你。”
沈凤叫只得留下了。夏铮才又转向君黎，忙忙道：“坐吧，你们都坐吧。”
陈容容一直看着君黎，此刻才沉沉叹了一口，道：“沈公子，念来之前你是欺骗了我们了，在闽北的浦城驿站，君黎道长就并非幻觉吧？”
沈凤叫抓一抓头，道：“是啊，实在……”
“是我要他这么说的。”君黎看着地下，口气安静。“我……我还是有点担心夏大人不信任我的身份，所以不敢露面，说来――是我怯懦。”
“这么说，沈公子一直在互相传讯，说是他最好的朋友的，便是你？”夏铮道。
君黎看了沈凤叫一眼。“嗯，是我。”
夏铮吁了口气。“早……早知如此，我便早该宁神的……”
实在并没有什么理由让他对一个朱雀的人宁神，所以他也知此言有失，忙又道，“你为何……为何会弃下朱雀，要一路追随我们前来？”
“我……”君黎停留了一下。“我小时候与夏大人睹过一面，后来也时时念起。”他这样说着，这同样的一句话，此刻说来，与那时在内城相睹时说来，用的是同一种语气，可埋藏其下的，竟已是完全不同的内心。“我一直十分关心夏大人的情况，那日得知这一路有人要对夏大人晦气，我……我按捺不住，便跟了出来，底本也不念与大人照面，以防得尴尬，可如今……”
他没说下去。“可如今”，这三个字，四个人都在心里念着。――可如今，就这样睹了，那么，也只能这样佯装镇静地、冠冕堂皇地说上几句话，来掩饰那些若要真实，怕就会吓到对方的热烈了。
至此，他也不须隐瞒自己一路如何得知黑竹会的诸般消息，如何与沈凤叫联络，便这样缓缓说了下来。及至说到今日，他声音才沉了沉。
“我探了这几天路，一直也没什么端倪，可原来早在闽北大家中了幻生蛊、耽放了两日时，张弓长就追上了黑竹会寡人，领他们赶在了我们头里。他念必已晓得计划保守，也早从朱雀那里得知我一路跟过来，尾随不雅察之下，没睹我与大人一起，就料念我必在前探寻黑竹会人的踪影，所以干脆将计就计，先以退为进让我几天没找到人，心中焦急，再让我发明些端倪，我自然连忙会意中大喜，以为他们真正要埋伏的处所，就是发明他们的处所。可实在黑竹会的寡人曾经成了幌子，我一心追着他们，却疏忽了张弓长，他早趁着夏大人在建州、南剑州多有应酬，先行赶到这附近好几个县城，在他挑着适合的处所都事先涂上了易燃之物，以备火袭，然后回头，自南剑州再一路尾随，就等着夏大人进了哪一处他挑过的地点，他便有机遇。清流县之前恐怕也有他选中之地，但因种种缘故，未能下手，而今日这小酒肆，便成了他最后下手的处所。
“我在前面几里的处所，看到黑竹会设下的机簧，然后发明了他们的人，那时便念退回少许，以给凤叫消息，可总念着打探得更清楚些，好晓得他们要如何动员此次伏击。我心里实在也有点奇异，比起仙霞岭的机簧，前面几里那机关实在是太显眼醉目，也便显得有点潦草。仙霞岭那里，那般仓促的时间内都支配得那样精细，可这里――虽说是中途变革了计划，可算来却有多得多的时间准备，照理不会弄成这样――总之，给我的感到，便是这不似黑竹会做出来的事情。
“我看他们人倒是埋伏得天衣无缝，也费了一些劲，才接近他们。料他们也没念我会在这么近，互相还在言语，我没念一听之下，竟听得原来是张弓长要在此火袭酒肆。我――我不知如何能力让你们晓得这个消息，只能一边放了讯号给凤叫，一边赶回来。怪我先前念得实在太俭朴了，所以才被张弓长这般钻了空子，幸好夏大人你性命无忧，否则我……”
“张弓长老谋深算，你还年青，当然不能与这般谋惯谋害的熟手在行相比。”夏铮道，“这一路你委实已帮了我们太多，我替夏家庄……谢谢你。”
君黎有点失神地瞪着他。须发皆无的夏铮，怎么看都有些奇异的，可他只是瞪着，既不觉得生悉，也不觉得陌生。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陈容容才忽笑道：“君黎道长，你这样神神秘秘的，前些日子我们可被沈公子骗得苦。那日分明已睹了是你在，他却说没这回事，定是幻觉，我那时质疑说，我看得好清楚，君黎道长的样貌、表情，还有动作、手势，若要我自己念，定是含糊的。他竟反问我，看到的你是什么样打扮，是不是道士。我说不是，他说，‘那就对了，若是真的他，怎会不是个道士，既然不是，那便是你的念象’。我只好信了，却哪知……哪知你也会不是个道士的。”
沈凤叫已忍不住道：“夫人，那般事情，你便不要拿出来讲了，这算是要拿我开心么？”
君黎却也笑了。他只这么一笑，夏铮与陈容容的心，便像放落一些，再是什么苦痛与惶然，都如化作春暖花开般温柔了。
看着曾经聊了好一会儿，君黎还是站起来。“你们……你们都有伤，还是多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君黎！”夏铮忙站起，一时着急之下，连“道长”两个字的称呼也似遗漏，“你――你又要走么？”
君黎摇了下头。“改日还要给夫人运功，我总会在这客栈留一留的。”
“你若不介意，之后也――也和我们同行吧？”夏铮有点小心翼翼。
“我……”君黎心中微微发苦。我自然不介意。可是……
“嗯。”他开口，模棱两可，“还是待夏大人和夫人身体好些再说吧。”
夏铮只好点头，道：“说的是――我们的伤倒没什么，只是怕怠慢了道长，沈公子，能否劳烦你……”
沈凤叫曾经答理道：“自然。”
纵然是千般看不够，万般不舍得，君黎还是这样离开了视线，留下相顾的夏铮夫妇，那两颗心，怦怦跳着，无法安静。
陈容容睹夏铮过来，只将头靠在他怀里，可那千千万万念说的话，却竟好像说不出来。
她念说，我们的孩子长得好大了。
又念说，我们的孩子生得好俊，像你那时候。
还念说，我们的孩子是个好人，比我等待的还要好。
可她没有说，只是靠在他怀里流泪。最后喃喃的，也只是那么几个字。
“两十六年了，亦丰。两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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