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听他说出那轻佻浮浪的“湘夫人”三个字来,游移不安的心思反而溘然必然,就像一瞬间晓得底本的那个沈凤叫并未失去,紧绷的面色竟不自觉紧了一紧。
秋葵却有些局促,怒道:“废话少说,要借琴便快借!”
沈凤叫抬头望向四周寡人,“不知有哪一位正好身携乐琴,肯暂借在下一用?”
寡人面面相觑。当席数百人,左顾右盼间,好像还真没有用琴者。也就只有那武陵侯风庆恺适才提到自己亦通音律,可他仿佛有心偏帮着秋葵,不知是因为真的并未带着琴器出行,还是不肯相借秋葵之敌,只是不语。
沈凤叫并不急,睹无人应答,稍稍转头,曼声好似在向那林间再道:“真的没有哪位肯相借吗?”
寡人随着他目视的偏向,才去注意那一处被树丛与山石掩映的背阳之处。这一看之下,寡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没人晓得这个女子是何时站在那里的。她像是来了很久了,娴淡已极,半分急忙之态也无;可她又像是刚来,因为那里离人群绝不在远,若是她一直在,又岂能无人看睹?
沈凤叫微笑起来。“这位夫人看来是愿意相借了。”
秋葵面色已变。她并没有与她照过面——可她晓得,这女子身上背着的,是自己进内城之前,不得不留在临安城中的“七方”琴匣!
人群之中的刺刺也轻轻“啊”了一声,“那不是苏姨?”
苏扶风穿戴一身淡红的衣衫,那淡色衬得她极宜,像是任何其他颜色都不能将她那样如绘的眉目与轻闲的表情形貌出来。沈凤叫开口相邀,她便背着琴匣走上前去。有人认出她是昨夜方至岛上的黑衣女子,互相窃窃私语,关代语自也认得,口唇一动,却又咬住,偷眼相觑。
“你……你是……”秋葵讶极。
苏扶风缓步走入,先对她微微一笑。“秋姑娘,今日我先擅作主张了。”
她的语调沉稳,似有种平复心境的力量,以至于秋葵竟难以多加质问,只将一双眼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苏扶风已放下琴匣。“沈公子今日无琴,这一具两十五弦原是泠音门之物,也便是云梦教之物——沈公子既为云梦教主,原也算不得相借。”一停,“为商讨之故,秋姑娘暂且由他一用?”
秋葵冷冷哼了一声,“就怕他操作把持不得。”
苏扶风一笑敛衽:“两位小心。”便即飘然而退。
沈凤叫也向她一躬相谢,俯身打开琴匣。
琴是不是好琴虽未必人人识得,可两十五弦必是大琴,也足以瞩目了。一时间场间数百眼光尽皆落在那琴身,注意苏扶风的人倒少了。只是,她既已在寡目睽睽之下露面,终也没那么容易再隐去身形。单疾泉稍一环视,还是令向琉昱去将她请来同席。
“苏姨!”无意一待她过来就抢先道,“为什么,为什么把琴借给那个人?”
“凌夫人,今日凤叫之事,是有什么内情?”君黎也是顾不上什么礼节,“你是不是晓得?”
苏扶风坐下,并不回答,表情却有些凝重,只道:“他这一场比武可算性命攸关。”抬目看一眼单疾泉,不理会君黎的追问,“先看看情形,我再说与你们吧。”
她未肯即时便说,原是因沈凤叫的相求,可实在如今说与不说,他与秋葵之比武如箭在弦上,都已是不得不发了。
战中之人仿佛还远没有不雅战之人那般慌张,只听前面沈凤叫抱琴犹笑道:“秋姑娘,此琴两十五弦,于你来说太大了些,就让给我占个廉价吧。”说话间手势一指,意示请秋葵就座。
那里曾经有人准备了琴凳与琴台。若要全力于琴音之上,坐着自然比站着更易全神贯注,是以秋葵并不推拒,便自坐了,将琴放稳,先行凝息调适。
沈凤叫转向寡人,道:“泠音之‘音’,纵在云梦教之中,亦称为‘魔’,是为‘魔音’,诸位闻名识意,亦可猜知此番比试非同寻常。云梦教内,倘深谙云梦武学之源的,或可无碍,但诸位——非是沈凤叫看轻——此音自耳入,直达于心,纵是天籁也恐非诸位之心所能载承,为不致误伤,还请先以棉物阻听为好。”
他一停留,忽笑道,“若自认高人者,沈凤叫也不敢强求。”
席间大大都人互相看看,果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寻布撕襟,准备随时将耳堵起。单疾泉也令无意、刺刺等都照样塞了,及至看到君黎,对他目视征询,却睹他摇了摇头。
他虽并不觉得沈凤叫有什么理由会败给秋葵或伤害于她,可若苏扶风说他此战“性命攸关”,他又怎能壅闭自己视听,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睹寡人不少已以手就耳,沈凤叫也知再多说什么,席间也少人得听闻,便抱琴向寡人一礼,往自己的位置坐下。
在此后的许多武林记载之中,这一场足以震动世界的较量却往往被描写得犹如一幕哑剧,可也是没举措的事情了。
直到沈凤叫拨响琴弦之前,秋葵仍对他较量之意心存疑虑,可今日这个宽袖携琴的他,竟好像真的有几分像是识音之人——那是她以往从未念过的。她不敢掉以轻心,匀息之间,一霎不霎地只注视着他,到他落座、放琴下来,她才将眼光移至他脸上。
沈凤叫对她一笑:“湘夫人,难得到此湘水之上,莫若——还是请你自《湘君》为始,如何?”
秋葵冷讽道:“何敢与教主抢先——自是教主先请!”
沈凤叫晓得多争有益,无可怎样地摇摇头,伸手拨弦。
那弦响了。琴音令秋葵心头微微一拎,放于琴上的手也待动,可一迟疑,却又一停。
——琴音纯粹,尚无注入魔音。
那本是她的琴,她原未念过那琴还会在旁人手中发出声响,尤其是一个——她极为厌恶的人。可若单以琴音论,面前这个人,仿佛还不算辱没了“七方”。她甚至有些惊讶。——这仿佛正是《湘君》的调子。这一曲,他也会吗?
再多听几节,曲调却又与《湘君》颇多不同。曲是古风,与《湘君》击节停留都很相似,可偏在那些最为要紧之处,又与之背道而驰。她按捺不住,起手欲待拨琴纠正于他,可伸指及弦,又觉得那些背道而驰之处,仿佛也恰到利益,并不损了这曲的完整——反像是这同一曲的另一面。
她竟听得愣怔。
沈凤叫将弦拨得很轻,轻到琴音有些絮絮,繁琐却也不失平稳。唯一在这意境之中不达时宜的大概只有左手拨弄间奇尔的瑕疵——那是被左掌的包扎擦出的杂音。不觉十数节已逝,沈凤叫才瞥了她一眼。“你还不下手?”
秋葵像是醉悟过来,忙振袖抚弦。这是阙与阙之间的微停,在这样的节间趁虚而进,最易不过。沈凤叫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个机遇。弦动,琤琤数声,她的琴音随便参与。
可——恰好是因为这样绝妙的节断,她这个识音之人,断不肯就此对沈凤叫之音加以损坏的。颠覆这一段她本旨仪的古曲吗?她不肯。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顺着他留好的那些逍遥,这样一路弹奏下去。
不知不觉淌出指尖的——只有那一曲《湘君》。
是的,好像——好像只有《湘君》,能力与他那一首曲子天衣无缝地相应。秋葵晓得沈凤叫本意便在于此,她不得已却也不念这样以琴声与他相和,一口贝齿轻轻一咬,弦一颤,抢先将魔音浮入此中。
远处的君黎听得,眉间微微一动。——他终究是要迫她先出手。
沈凤叫仿佛并无所觉般,琴音里一丝一毫回应也无,仍是絮絮琐琐,和缓而行。两十五弦虽广,琴音却还不如十四弦的高亢,秋葵的琴音一起,他的就被盖过,反像是成了衬托。
断断续续试探的魔音,在目下多是内功精深之人的耳中,好像也并不能消磨双琴合奏的婵媛意境。君黎与单疾泉对视了一眼,又去看苏扶风——只有在看到苏扶风的时候,两人才觉出了一丝慌张。
那是因为——苏扶风的眉头少有地拧紧着,双目注视中心的两人,像是从这心旷神怡的琴曲之中,望睹了狂风暴雨的前奏。
却忽听琴音一变,像是自转调上有了层层回声——那是秋葵将转音借十四弦相叠,渲染开来,一时间蕴含此中的魔音也随之变深了几分,在寡人耳道里迂回着,开端击打着头鼓。些微不舒适的感到隐约随至。
可这不舒适也没来得及蔓延,忽又受力消弭。沈凤叫的琴声也变得嗡嗡有声,虽有回声却低沉好多。
——他终于也出手了,可动用的魔音,却不过将秋葵的消解。
那两人便就这样此起彼消地将《湘君》奏至了后半阙。秋葵虽还未出全力,可也从未念过会有人能这么精准地将魔音之效消解而去。沈凤叫像是对她琴音的每分每毫都料到了,甚至那首曲子——都像是为消解《湘君》而存在。
她不自觉抬头看他——唯独此次,她眼光里的惊异多过了厌恶。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面前这个人真的是云梦教的传人,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次相遇,他都市为自己琴音所退?
日色渐移,灼目的亮光渐渐升到高处,直射于沈凤叫脸上。他奏琴的模样让秋葵说不出是什么感到——她不晓得自己若是先认识了这样一个他而不是在彼时先为他那般轻辱,对他的态度,会否有些不同。
沈凤叫听出她略有分心,琴音有些游离,抬目也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他如往日一样,对她报以微微一笑。这在秋葵看来浮滑的表情令她一咬唇,像是大白如今这样相谐的奏琴也不过是假象。那一丝心中的摇晃还是落到了实处,她表情一狞,忽而以手将弦重重一按。
行云流水般的曲子溘然整个消失,沈凤叫也是一错弦。《湘君》既止,他琴音稍有转变,又渐渐凌驾于山水之上。
“湘夫人,怎么了?”他的口气,像是两人真的不过是在和琴。
秋葵不答,素手忽重重在弦上扫拂数下。琴身反响,发出振振之声,高亢的音色与全然不循常态之节拍将适才悱恻之意一霎时就毁坏殆尽。
她没有说话。她不必要说话,沈凤叫曾经晓得,她必不会愿意与自己一直相安无事地相和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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