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是一条洁净的小河，应是自太湖而来的支流。
岸边无人，秋葵曾经很快将几个竹筒、水袋都装满。她原就是不念与沈凤叫面面相对才独自离开，自然不会立时回去，只在岸边石上枯坐。
倒已不是因为厌恶――若是像以往那般，她反而不会示弱避开。她现在只是有些莫名地怕睹到他。愈来愈怕。
可是，背后曾经传来脚步声响。她倏然回头，沈凤叫正站在数丈之外。
“这么多水筒，你一个人怎么拿？”他笑望她。
秋葵嘴角动了动，原来念要回答的，却最终选择了用行动回应，将全部的竹筒与水袋一提，起身就往回走。
“这么不念睹到我。”沈凤叫语气里有些失望，“湘夫人，打从我醉来，你便没曾与我说过一句话。”
秋葵站住了。确实，她最后一次对他说话，还是在韩姑娘到来的前一天夜里。在这个差一点为她失去性命的男子面前，这或许确实有些短妥。
“早知如此，我不如不要捡回这条命来。”沈凤叫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口，“至少你那时还愿意考虑考虑委身于我……”
“你住嘴！”秋葵的背疚之意还来不及升起已顿然无踪，面色一涨。沈凤叫濒死之时对她的相戏，此际回念当然是奇耻大辱，若非两手都提着水，她早就挥手补上那天就该送出去的耳光。
“好好，我住嘴。”沈凤叫说着，“我替你拿东西，总可以了吧？”
“不必要你拿。”秋葵冷冷地说着，可是沈凤叫夹手便来夺，她只怕被他碰得了，也只能急忙紧手由他，转身便行。
沈凤叫却没那么容易放过这机遇，竹筒水袋抢过便一概往边上弃了，只往她手背上一抓，“别走。”
秋葵欲挣却也晚了，脊背贴上他胸膛，人已被他顺势强搂于怀。这已是第几次了？这一次倒并非全然动弹不得，可她反而比往日更多出些失措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往心头漫过，她才强自冷清下来，压着声音道：“沈凤叫，你莫要仗着你救了我一次性命，你便胡作非……”
“我就是仗着我救了你的性命。”沈凤叫答得有恃无恐，“我就是念看看你现在还能拿我怎样。”
秋葵说不出话。她确实不晓得现在自己该拿他怎样，双肩急剧颤着，显出难抑的心潮起落。
这倒也非沈凤叫本意，他只好笑而紧手道：“这么气急做什么，我还不是与你逗个……”
冷不防甫得自由的秋葵转身挥掌，“啪”的一记脆声落于他颊上，言语立断。她到底还是忍不住，这一下落手极重，半分情面不留，比起那时琴弦伤他怕也不遑多让。沈凤叫脸上顿感剧辣抽痛，半边面貌竟肿起一分来。
他仿佛有些愕然，眼光随即暴灼，一言不发倏然伸手狠狠一把再将秋葵揽过，竟比先前更力大十倍。若说适才一搂还只是试探调笑，这一次便是当了真的将她强推过来，毫不犹豫地按住她的头颈，俯口就往她唇上袭攫而去。秋葵万料不到他胆敢如此，避之不及，一刹唇舌相濡，一股从所未遇的男子热气瞬时透入腔内，说不出的澎湃狂肆。
她未曾有过这种体验――就算是那一夜这同一个人于她唇上留下的记忆，也只是后往返念时残留的痛辣，她完全未曾念过真实的感受竟会是这般。她更未曾念过的是原来若沈凤叫当真要对自己用强，自己真的连一丝谢绝的余地都不会有，那点小小的女子气力，无论怎样推挣都得不到半点动弹的机遇。
她真正地慌了。她到此刻才真正觉得，过往的全部欺侮都不过是种恐吓，全部的败退也不过是他的容让。那个集发着炽肝火息的他原来竟这样可怕，让她错觉自己或许永久都要这样陷落于他的掌握。
――是我错了吗？因为他救过我的性命，我便不能再对他的所作所为回以厌恶、回以那样一掌吗？可是――难道一个人的尊严也能够作为交换条件，为了那些“恩惠”而跌落吗？
她念不出答案，脑中纷纷繁复努力打捞着过往的一切信心，却凝聚不出一丝能够反抗他的决意。
飘摇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唇上的肆烈渐渐柔成温软，她剧荡无已的身心才终于支回了一丝儿魂魄，再次用力念要推开他。可那环住自己的手臂半分都没有紧去，甚至，箍得愈紧。这柔情蜜意原来并不是他愿意放开她的先兆，却只是他愤怒渐去而情愫愈涨的失控。
极度的慌怕终于令秋葵湿了眼眶，喉间翻滚的无声呜吐愈发剧烈，沈凤叫才若有所觉地将手放轻。那坚硬的脖颈连忙向旁一侧躲避而去，他看到水色在她的眼眶之中起起落落，显然是她在强忍泪意。
“你这……你这……疯子！”她侧着脸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咬唇恨骂。比起那时的“小人”、“奸贼”或是“暴徒”，她觉得今时的他确实更像个疯子。
“‘疯子’？”沈凤叫失笑，“我清醉得很，湘夫人，仔细与你说，你往后跟了我吧。”
“你……你真疯了！”秋葵切齿，“要我跟你，除非我死！”
“定要死去活来的才满意吗？死也不是没死过，难道活着的时候，就不能对我好些？”
“我……”秋葵咬牙，“休要要挟我！”
“真的对我一分心意也没有？”沈凤叫犹自看着她。
秋葵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才将泪意消隐，拾掇起自己的理智，冷冷道：“‘心意’？你凭什么认为我就该对你有‘心意’？你是救了我的性命，可你――你一个浮夸浪荡的无耻之徒，竟就敢倚此对我尽情而欺，还敢要我对你有什么‘心意’！”
“我这个‘无耻之徒’不止今天要对你尽情而欺，并且大概这辈子都要纠缠于你，”沈凤叫凑前道，“你真要谢绝我？”
秋葵骇怕地一躲，“放手！”
沈凤叫将她凝视半晌，手慢慢紧开，“好，我放你。”他拍拍身上，俯身去拾方才的水袋与竹筒。“你们去临安吧，我先不去了。”
秋葵本已急忙欲走，闻言一怔：“什么？”
那水已有少许洒了，沈凤叫从容往河边走去。清净的河面映出他的面容，红肿和指印曾经退去，可是热辣辣的感到却还残留着。秋葵的气怒是真的，不然，便不会下此狠手。
“我说，我不与你们去临安了，你替我转告君黎一声。”他灌着新水。
“……你要去哪？”
沈凤叫装满了水，走回来，“别慌张，我是念到件事情要办，不顺道。”
秋葵不无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事？不……不与君黎商量下么？”
“用不着。我办完了就去临安，一两天而已――你不会念我吧？”
秋葵语意一塞，顿时默去。
好奇异，她直到听沈凤叫提到君黎，才念起了他来――念起这个她一直心许的汉子。那个她曾息息念念放在心里，于一切危险之中给予过她莫大盼望与勇气之人，不是不念了，不是记却了，也不是未曾在这刹那心里闪过一丝黯然，念着为何对自己说了那些言语的却不是他――可是此刻的感到与其说是肉痛遗憾，不如说是有些茫然麻木。过去的一切都已远离了，就算方才被沈凤叫那样欺侮，她都记了该要将他念起。
她茫茫然提了水，独自走回，与刺刺应对两句，便沉默望着那一边还在为韩姑娘运功的那个身影。她也不知自己此际心里在念些什么。那么多过往，到底又有几是真实，几是虚无呢？
运功毕了，秋葵得以提及沈凤叫突然离开之事，只睹君黎果然也露出意外之色来，显然事先也并不知晓。他自然要回问适才发生过何事，秋葵却又如何肯具告，只模棱两可地说是起了争吵。
因有了上次的经验，君黎不敢掉以轻心，追问确定了此次沈凤叫并非身有异样才离去的，方肯罢休。虽然念着他毒伤新愈，但既然无从得知他的去向，亦无计可施，只能按计划先往临安赶回。
屈指算来，自己离开首都临安，曾经有近五个月时光了。春色换了秋意，急迫的心境换了淡然，什么都似变了，又什么都似未变。
他将刺刺暂托于凌厉夫妇，和秋葵一起先行告辞。进了内城，两人按辔徐行。
“回去之后，这一次‘幽冥蛉’的事情，你能否――不要向朱雀提起？”秋葵在途中问道。
“怎么？”君黎挑眉，“你是不念让朱雀担心？还是……”
“不念他怪你。”秋葵表情有点勉强。“他说让你护送于我，若晓得此次有过这般凶险，怕是……要对你大加苛责。”
“也确是我未曾发明娄千杉的狡计，才令你身陷险境。不过――你真是为我？”君黎笑，“是不是因为凤叫惹了你不快，你不念多提及他的好话？”
秋葵听他提到沈凤叫，转开了头去，低低道：“与他没有关系。”半晌，才肯道，“我只是……怕朱雀晓得了，就不肯放过千杉。”
君黎敛容。“……你是为娄千杉隐瞒？”
“她身世不幸，我不忍心睹她……”
“你就只记得她身世不幸，可记得她如何对你？”君黎忍不住，“那日放她走已是容情，你可曾念过你如此待他，她却不会承情，再行纵容，将来她不知还会对你做些什么！”
秋葵自然不是不懂，却只是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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