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了客栈支拢行装。
青龙谷一行已耗去了大半日,而去那小镇却还有些路途,君黎原是念即刻启程,怎样身上血衣骇人,终也只好在屋内先行换替。
刺刺执意要看他伤势,这一褪下衣衫果睹得那创口撕裂甚狠,深痕从背后一目而睹竟如一只溘然半睁的血眼。饶是早已有备,她还是吸了口气,“不成。”她言语间迅速作了决断:“要给你缝合下伤口。”
“上点药就好了,接下来又无事,不会再变恶了。”君黎随口说着。
“上点药就好了?”刺刺哼了一声,“适才不是背气定不要我爹的药的吗?用我的药便不心疼?”
君黎瞠目欲待反驳,刺刺却愈发生气,强将他又推去榻上,“说什么接下来无事,不是还要赶路吗?一走动起来,哪能不牵扯伤口――我便告诉你,你现在这样,几药都不够用!”
“我……我……好吧。”君黎只得答理下来。
刺刺睹他肯了,脸色才温软下来,道:“那你别动,等我会儿。”便下楼要了些烧酒来洗净双手,取了自己的金针,从中挑了最细的一枚小心肠在烛火上炙了一炙,穿上了线,再用酒也浇了一浇,如此才算准备停当。
君黎反被她弄得有些慌张,只是也不肯出言疑惑于她,只得暗地里咬了牙,默默由她摆布。奇异的是,金针陡然穿肤,竟然没有念象中那般疼痛,也不知是否伤口本就疼痛已久之故,竟连针缝之锐都有些麻木,那知觉仿佛只如小虫轻轻啮咬。
刺刺动作很快,双手齐用,穿丝飞线间金光闪动,这道不长的伤痕也便用不得一斯须,君黎就隐隐觉出背上一紧,大约是缝好了。线一断,他暗道此事原来也并非十分痛苦,正放紧了下来欲转头说话,伤口处突然才一股狠辣无比的烈劲传来,竟比刀割剑刺的当儿,比场上争锋的当儿还更痛了十倍,令得他直是眼前一黑,连五识都要失去了。他猝不及防地大叫了一声,将刺刺吓了一跳,愣了一愣,才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剧痛刹那便已退去,原是刺刺缝合了伤口之后,蘸了烈酒擦拭了下。究竟还是酒意厉害,只一瞬竟就能夺人神态,直到此刻那伤处还残留着一丝说不出是烧灼还是冰凉的奇异感到,直是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君黎自觉失态,就算是在刺刺面前,也忍不住有些赧然,只好讪讪道:“好了没有,若是好了,我便起来了。”
“急什么,还没上了药。”刺刺笑道,“你不是最惦记着上药了么?”
君黎又不声不言,大约是受了一次惊吓,上药时硬着脖颈竟显得甚为慌张。不事后面已不怎么疼痛,少许一些青末药粉洒上,那血就已不再流出。刺刺颇为满意,道:“好了。你看,很快吧?”
“你以前缝过伤口吗?”君黎道,“怎么――你会这个?”
刺刺将金针支起。“我娘教我的。”
“你娘……?”
刺刺看了他一眼。“林芷。”
稍稍一停,她又道:“我娘金针上有好几道厉害功夫,以前,闲下来的时候,她会将大哥、两哥和我一起叫了来教,不过――他们都不喜欢学,所以最后这些金针她是传给我了。”
“他们两个男孩子自是不爱学这个了。”君黎笑了笑,起了身来。“这么说你的针灸之术也是她教的了?”
“是啊,不过――那时候还小,也不是全懂,只学了基本手法,剩下的也多是背了口诀,后来到青龙谷里,和两哥一起揣摩出来的。”
“无意也会么?”
“也算是会吧,他虽然也不太喜欢这个,不过也是为了大哥――究竟大哥身体不好,学了针灸之术至少……能帮上大哥一些。不过,徽州这边有关爷爷,还有程叔叔家里,也都懂医,倒也不怎么必要我们,只有上次――大哥逃去北面的时候,寒病发作,用上了几次。”
说话间君黎稍许伸展身体,伤口疼痛果然已大是减轻了,当下着起干净衣衫,干脆也换了束发,不再作道士装扮。两人将行囊重新整备起来,知晓时辰不早,也便不多耽放,便即出了门。
行至黄昏时分,小镇终于在灰蒙蒙的前路中露出了一角陈迹。这里也落过了雨,虽然现在已放了阳,地上仍是湿漉漉的。
日光渐沉,但两人踏足这镇子时,竟还听睹了一些人声热闹。君黎有些奇异。明明之前来了两回,此地都显得颇为荒凉,怎么时隔大半年,竟变了样了?
不过仔细看去,镇上屋舍仍是破败,并没有什么改不雅。人声只是今后中一户人家的天井中传出来的。
往那个偏向走了几步,他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那仿佛正是凌厉带着自己住过两日的处所――是他的居所。
门开着,曾经能看睹天井里围着一两十个人,看装束多是过路客,以武林中人居多,天井深处似有个人正兴高采烈说些什么,不过人声嘈杂,听不太清。君黎待也要进了门去,忽边上走来一个妇人,堪堪往两人面前一站。
这妇人生得又高又胖,腰肥肚凸,宽肩粗膀地两手一叉,便如一只大球堵在了门上,连个行走的逍遥都没了。君黎险险便要撞了上去,急速停步,只睹妇人仰起了粗短的脖子,嚷道:“一个人五钱,两个人一吊!”
君黎愣了一愣,“还要交钱?”
那妇人向他一瞪,“怎么,没钱念白看么?”
“里头在看什么?”刺刺按捺不住好奇,踮了脚将眼光越过妇人高峻肩头念要望望天井里,那妇人的一颗脑袋偏偏侧了过来,将她视线盖住。“‘里头在看什么’?小姑娘,瞧你们也是江湖中人,你不晓得这里是什么处所吗?”
“我不晓得啊,”刺刺道,“你先告诉我看些什么,我们才晓得值不值付钱给你。”
妇人哼了一声,“你晓得‘黑竹会’么?”
刺刺一呆,“晓得呀。”
妇人嘿嘿一笑,“那你晓得现在黑竹会的老大是谁么?”
刺刺越发一呆,不自觉念要发笑,暗里狠狠推了推君黎的袖子才忍住了,正色道:“不晓得,是谁啊?”
边上已有人插言道,“小姑娘这都不晓得,怎么就跑这儿来了。这屋子可是新旧两任黑竹会首领住过的,嘿嘿,两十年前‘乌色一现世界寒’的凌厉名动江湖的时候,你多半是还没生出来吧,但新近这个――‘一纸契约平阳阳’的君黎,你难道也没听过?”
君黎在旁有点哭笑不得。“一纸契约平阳阳”――他还是第一次听睹。也不知是谁念出来的这般说法,“一纸契约”自不用提,而那“平阳阳”三字,倒有两层意思,一是说的他出任黑竹会之首摆平了朱雀与凌厉之间针锋相对的关系,两大概也是暗指他这个道士的出身。
他向那人笑了笑,“你晓得得倒不少。”先不说那一纸契约之事原来外人不应知晓,他不过随凌厉在此地居住过两天,那时候自己可是个潦落无名的晚学后辈,怎么这一段竟也被人晓得了?
只睹那人伸手指向里面,“我刚出来,是听里面的人说的。”
“里面是黑竹会的人吗?”刺刺问道。
那胖妇伸了拇指向后一指,神情颇为得意:“我家那口子以前就是黑竹会里的,有啥不大白的进去听他讲了便知。”
“我还以为你说的黑竹会的‘老大’在这儿呢。”刺刺向她皱了皱鼻尖,“原来只是讲故事啊,那还要支五钱?”
胖妇嘿嘿笑道,“要真人在这儿,那少说也要五百两。”
边上那人也大笑道:“要真人在这儿,小姑娘敢进去么?”
刺刺暗笑不语,只推了推君黎,君黎已从累赘里摸出一两碎银来递给那胖妇。“给你吧。若是讲得不好……”
他还没说若不好要怎样,胖妇支了银两,早已心满意足地让到一边,放两人进去了。
实在,君黎一进了天井,就晓得为何会有人在这里讲凌厉和自己的故事了。
与其说是“晓得”,不如说是“念起”――他念起来,分明是自己曾先后两次在这天井里以剑刻了“我叫君黎”四个字。那时何曾晓得自己有朝一日竟会闻名世界,此刻溘然省起,顿时表情就有些古怪起来。要晓得,至少第一次那四个字,是划得极为难看的。
可偏偏现在那几个字正在被人围不雅。只听另一头有人说话,正是那胖妇家里的将人引至天井最里,指着柱子上一处陈迹道:“诸位看这里,这便是当时凌厉公子与君黎道长商讨身手时留下的剑气陈迹。”
君黎凝目看那说话男子,却并不识得。只睹他穿了一身黑衣,大约是有意作了似黑竹会的装扮,虽然年纪应有了近四十,但身形倒也矫健,脚步比寻常人轻灵些,若说往日是黑竹会中人也真不无可能。
眼睹寡人围着柱子抚摸议论不已,君黎只好苦笑,一转头欲要说话却忽不睹了刺刺,忙忙回头去寻,只睹刺刺竟是挤在天井中间,正与人一起看地上那字。
他直是不知如何是好,上前将她推了出来。“有什么好看。”他悻悻道,“以前胡乱写的。”
“真是你写的啊?”刺刺笑他道。“这么难看,我还以为别人冒了你的呢。”
君黎愈发无奈,只好与她解释那字当时是如何难写。刺刺却只是吃吃而笑。她当然记得――临安城里凌厉的居所里,后院里也曾被君黎写得快满了的。
她偷眼去瞧那说话之人,悄悄道:“好像人家也就是看你们黑竹会近来有些风头,借机赚点花销。也对。倘我不认得你,遇到这般处所,我也要进来看一看的――黑竹会嘛,谁不好奇。”
那男子曾经借了满天井的陈迹将凌厉如何教君黎功夫剑法的故事编得天花乱坠,就连君黎自己听了,也觉得好像是真的,虽然他在这里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只是双臂将书从早平举到晚。心里倒也并不觉得这男子十分可恶,只是他不喜被人这般关注和评头论足,终清偿是有些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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