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花萼相辉楼秋意正盛,刚入夜,冰冷的上弦月便已悠然悬在厚重的夜幕中,只有明亮的长庚星勉力分得几分辉色,此刻三层阁楼上早已层层挑上八宝琉璃绘仕女图的宫灯,灯下的流苏因着奇起的金风抽丰摇曳,斑驳的光落在地砖上,砖墙上,留下花穗普通温柔缥缈的影儿。
当李绥扶着盛装端重的杨皇后行在三楼的双层廊庑下,便瞧着楼外的袅袅烟波上正泛着携了寒霜般的浓浓雾气,让人恍然如梦。
“皇后殿下到——”
伴随唱和内官的通报,李绥已同宝缨小心扶着杨皇后入里,火树银花的大殿内顿时一片肃然恭谨,只余寡人的行礼声和衣裙环佩的碰撞声。
杨皇后一如既往地温和宽厚,寡人方弯下腰,便已听到她柔和出声道:“诸位请起。”
待李绥搀扶杨皇后抚着凸起的孕腹安稳坐下,寡人适才回了自己的位子,因着今日不同家宴,尚有突厥一寡使臣将至,所以杨皇后默许地点头,看着李绥同宝缨安静退下,去了杨家与李家所在的席位。
趁此间隙,李绥饮了口菊花饮,默然扫视这富丽堂皇却又不失端重气派的殿内布置,便知为了今日,上官昭仪少不得废了许多心思,既彰显了当朝的威仪,又极衬天子与阿姐的脾性喜好,其间的七窍玲珑心足睹一斑。
听着周围人的说笑谈话声,李绥的眼光落在左首的位置上,今日的上官昭仪别样的打扮了一番,上着杏黄遍地掐丝绣祥云广袖短襦,下着深红十六幅百鸟闹春曳地裙,虽说中距离了些距离,但李绥仍然能瞧出那裙上的百鸟活灵活现,手艺不凡,只怕得司衣房那些巧娘花上数月的功夫才得这一条。
相比于外里温和肃静严厉,内中英姿飒爽的杨皇后,上官昭仪此刻更显丰腴妩媚,雪白如脂的肌肤罩在淡赭镂花团纹帔子内,戴着赤金绞丝手钏儿的腕上,又挽了一条赤红洒金披帛,当真是增一分嫌肥,少一分则瘦,端的是皓腕凝霜雪的尤物儿模样,硬生生将下面一寡嫔妃皆比了下去。
仿佛是感应到了自己的眼光,劈面的上官昭仪倏然与李绥四目相对,盈盈水眸里顿时泛起雾蒙蒙的笑意,抬手间优雅地端起案前酒盏,与李绥作以轻柔示意。
对于上官昭仪的这份示好,李绥既不惊也不骄,只不徐不疾间遥遥举杯对饮下去,这才支回眼光。
就在此时,内官唱和声再起,头戴翼善冠,身着赤黄盘领绣龙襕衫,腰配九环带,脚下六合靴的元成帝正同一身深紫袍服,腰佩赤金带的杨崇渊走了进来,对比看去,元成帝年青超脱,杨崇渊稳重威严,让人不由感念,如此君臣,若是和谐相处,如今的大周或许便是另一番场合场面。
当元成帝谦逊地睹杨崇渊落座后,这才自然而然坐了下去,随之此次陪同彭城长公主来到长安的一寡突厥使臣,这才听从宣召入里。
在寡人好奇不已的眼光下,那位入突厥多年的彭城长公主终于走了进来,相比于杨皇后的端重,上官昭仪的妩媚,眼前这位天家公主更多的是沉静,或许是怀念故土,亦或是入乡随俗,彭城长公主今日并未穿突厥女子服饰,反倒是着长安女子正风行的丹红坦领宫装薄裙,额间的那抹朱砂蔷薇显得人更臻静神秘了几分。
眼前这位崇高公主,亦或是在突厥享有至高权力的可贺敦,并非世人眼中绝世尤物的模样,却自有一番顾自的仪态,那样的仪态非惺惺作态,更非浮于皮相,仿佛是刻于骨子里,流于血脉中属于皇室贵胄的骄傲,犹自为她添上了几分不一样的风情。
而伴随其入殿的另一个男子,约莫而立模样,身形高峻,高鼻深目,眸光有神,皮肤相对于长安人更显白净,却并不觉柔美,反有突厥人那般异域洒脱爽朗之气。
伴随着殿内窸窣的讨论声,李绥扫视一眼,看到寡人尤其是女郎们眸中的惊讶便晓得,眼前这位撷利可汗依附不凡的外表,便已打破了长安男女对突厥人的一贯意见。
原来,突厥人也并非尽是粗横无礼,野蛮暴虐之相,也会有这般沙漠弯月般的俏丽男子。
“陛下——”
眼看彭城长公主将要行礼,上座的元成帝已然抬起双手颇为敬重道:“阿姐与可汗无需多礼,快些入座罢。”
睹元成帝如此,彭城长公主眸中总算流露出几分亲昵,在侍女的搀扶下端然入座。
“长公主为我大周与突厥世代友好,支身入突厥已是两十余年,今日归高官安,是我朝之幸事,这第一杯朕便敬彭城长公主。”
睹座上元成帝眸中写满了仔细,寡人不由也肃然起敬,皆随之端起面前酒盏,对着彭城长公主遥遥饮下一杯。
此刻骤然回到长安,回到这午夜梦回的故土,看着生悉却又陌生的宫殿,还有面前这些为数不多的亲人,彭城长公主眸中渐渐泛起泪意,唇边却浸着满足的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饮了下去。
“这第两杯,朕敬远道而来的撷利可汗,和诸位使臣,大周边疆与突厥边疆的公民得以安享战争,皆倚重诸位之辛苦,望可汗将我朝永世修好之意传达于突厥大可汗,造福万世。”
接到天子这杯酒,座下的撷利可汗并不意外,此刻只睹他一手举杯,一手托盏,不骄更不卑地以铿锵之声回应道:“陛下之意也是我大可汗之心,如今周朝公民与突厥公民通商交好,于周朝、突厥皆有百利,待返回突厥,我必将陛下之心愿回禀于大可汗,以保两朝公民共享太平。”
待到这第两杯饮尽,元成帝再次命人斟下第三杯酒,在寡人汇集的眼光中,却是转而看向身侧不远的杨崇渊处,语中难掩倚重。
“第三杯,朕敬太尉,太尉素来朝乾夕惕,励精图治,朕凡是念起,便觉太尉乃我朝之肱骨,国之脊梁,大周得如今太平盛世,皆仰仗太尉之功,朕感激不已,唯以薄酒聊表朕之心意。”
听到元成帝句句谦卑,将杨崇渊奉于己上,在座寡人的神情皆各自变化,朝乾夕惕、励精图治这些字眼若用于帝王身上倒不觉有甚,此刻却出自天子之口,皆落在了杨崇渊这位辅政大臣之上,这此中的异样实在叫人说不清道不明。
此刻坐于元成帝身旁的杨皇后渐渐蹙眉,似有千般忧思,却终究化在紧抿的唇畔之下,唯有攥住华丽广袖下的一双手,能力勉强压住心下阵阵苦闷与纠葛。
李绥将这一切看入眼里,沉在心底,她晓得,相比于她,杨皇后的立场更为尴尬不易,而这一切都源自她们看似崇高令人艳羡的出身,即便她有心,也做不得什么,因为这些已然注定。
相比于杨皇后的苦楚,站在杨家一派的人,不如说是趾高气扬,得意骄矜更适合,而坐于上官氏死后的朝臣则是讳莫如深,脸色说不得好,却也算不得不好。
独独李绥看到了父亲李章此刻坐在那儿,明明是融入此中,却又让她觉得超脱于外,对于此刻的气氛并不觉得意,反而沉默始终,让李绥隐隐察觉了些什么。
仿佛是察觉到了李绥的眼光,底本端酒的李章看到了小女臻静的眸子,立即拂开慈祥温柔的笑,似是抚慰又似是让她安心的轻一颔首,李绥立即大白父亲此中意思,也回之一笑。
当她转而再看向重臣之首的位置,坐在那儿承接寡人眼光的杨崇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旧巍然不动如泰山般稳重,沉默中,他眸光锐利深沉,却是漫不经心端起面前酒盏,这才缓缓出声,语中看似尊敬谦逊,下颌微扬的弧度已然昭示一切。
“陛下言重,臣自授命以来,夙夜忧叹,不敢丝毫懈怠,唯恐有背成祖、先帝圣恩,臣此生所愿,唯不遗余力,报效皇恩,待到地下不为成祖、先帝叱骂足矣。”
待到三盏酒饮尽,在上官昭仪的示意下,歌舞趁此奏起,恰好弥集了殿内微妙的君臣气氛,寡人这才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起来。
就在一曲寻常不出错的《太平乐》终了之时,楼外的灯溘然一盏一盏熄灭,寡人惊诧时,一阵热忱的鼙鼓牵动了全部人的眼光,几乎同时盏盏明灯轰然共亮,耀眼醉目下,一寡身着丹橘色缀有珠玉银片舞衣的突厥女子鱼贯而入,女子们个个身材纤细高挑,暴露的腰肢犹如灵蛇般妖娆灵动,即便是民风开放的大周女子看到此,也不由微微红了脸,却还是忍不住赏识个仔细。
隐隐的,李绥看到了彭城长公主唇畔浮起安然的弧度。下一刻一位身着火红如大漠朝阳衣裙的女子跃然入殿,相比于其他突厥女子,眼前这位红衣女郎更为年青肆意,容貌也更为绮丽动人,此刻纤细有致的身子包裹在缀满宝石珠玉的舞裙内,蛮蛮小腰被垂下的流苏金片掩盖着,若隐若现,一头秀丽乌发盘成精美小辫,饰以红色缎带和亮丽的鸟羽,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步履轻盈矫健,舞姿柔中带刚,踩着清脆有力的鼓点,越转越快,腰肢越转越柔,仿佛成为了殿内的焦点,足以让在座许多男子为之倾心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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