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用了早饭,李绥便觉着胃里撑撑的,直推着杨皇后一起在院子里转着说话,约莫到了巳时,姐妹两人才相携回了李绥所在的院子,当坐在矮榻上,杨皇后看到一旁放置的喜帕,正拿在手上端详着,便看到女仆送了茶进来。
“这喜帕的手艺可比之前在宫里绣的喜被好了许多,尤其是这龙凤的眼睛——”
听到杨皇后的仔细夸赞,李绥笑着支了下颌道:“什么也逃不过阿姐的眼睛,这是宝缨的绣工,自然——”
就在李绥笑着回应时,却听到院子外面突然热闹起来,李绥与杨皇后诧异地交汇了眼神,随即便顺势跪在榻上,撑直了身子朝打开的窗柩外看,顺着耀眼的金芒,翠绿的花树,看着相携而来的一群人,眸中顿时拂过久违的讶异和惊喜。
“阿蛮——”
就在杨皇后看着李绥这模样还未大白时,便听到屋外响起了一个小娘子兴奋又豁达的声音。
李绥此刻笑着起身走了出去,方打开软帘,便看到一群人已是其乐融融地走了进来,各个如拜年普通热闹地与她热络打着召唤。
待人进来时,杨皇后这才看清,心下也是又惊又喜。
只睹大郎杨晋、两郎杨延和宝缨、三郎杨彻、四郎杨昭,还有一个穿戴绣金石榴裙, 眉眼灵动活泼的小娘子竟都来了。
若未记错, 那小娘子便是阿娘之前进宫与她商议的,将要嫁给三郎的沈家大娘子。
“好好好——”
李绥一边抚掌一边朝着杨皇后笑道:“阿姐一来,他们都来了,今日可谓是来齐了, 咱们可要好好热闹热闹。”
看到杨皇后抿唇一笑, 李绥还来不及召唤人坐下,沈青琅已是将手里提着的酒扬了扬道:“快瞧瞧, 这可是毕罗肆最好的酒, 我全都搜罗来了,咱们今日便来个不醉不归!”
“可不是, 阿蛮姐姐不晓得。”
沈青琅话音方落, 杨昭已是道:“青姐姐可当真是财大气粗,一去毕罗肆便将人家的上等酒全部买了个空,若不是掷出了金叶子,人家差点以为我们是去砸场子的。”
看到眼前小娘子年纪不大, 气魄不小, 逗得杨皇后也不由笑道:“好了, 我看咱们阿蛮可是要有个妹妹了。”
寡人闻言都些微没大白, 但当看到杨皇后对着李绥示意地看向沈青琅, 寡人顿时会意了,皆不由笑了。
笑声中, 李绥将沈青琅推向杨皇后面前道:“要我说, 三郎早年就是惹祸精,如今又来了这个闹腾精, 将来呀——”
说话间,李绥推住宝缨的手拍了拍道:“若是把太尉府的房子拆了也不再奇怪的。”
一听这话, 寡人皆笑着看向杨彻,杨彻却是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模样指着李绥道:“这可就是贼喊捉贼了, 要说上房揭瓦你可也没少干。”
“真的,真的?”
沈青琅听到李绥与杨彻提到陈年往事, 顿时双眼一亮, 来了兴致, 推着李绥的手便软磨硬泡起来。
寡人落座后,还是杨皇后看不过眼, 适才率先开口将他两人的光鲜事迹讲了出来, 李绥和杨彻虽千般拦阻,可杨晋、杨彻睹杨皇后都说了, 便也没了节制,将杨彻儿时带着一寡孩子掏鸟窝被啄得嗷嗷叫, 李绥小时候带着府里小娘子偷喝杨崇渊存下的贡酒耍酒疯唱曲子那些事儿翻了个底朝天。
看着寡人围坐一团,听着早年那些事儿, 李绥看着面前的杨彻才恍然念起,最初的他们也曾那般放肆康乐过。
就在此时, 两人正好双目交汇, 杨彻无奈地朝他一笑,李绥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今儿这可是约好了的, 来得这般齐整?”
听到李绥问话,寡人尚未说, 沈青琅已是率先道:“上回说要跟姐姐你分享美酒自然不能说谎话,因此上次一去便买好了,今日一早便去约了宝姐姐、三郎、四郎,宝姐姐既然来, 两郎君自然也跟着要来——”
说着话, 沈青琅笑话地看向杨延和宝缨, 当寡人眼光随之望去时,杨彻倒也一时握拳不自然地捂嘴道:“我来,是怕你们闹得舅舅这不用停——”
“是怕国公不用停,还是怕我们闹到宝姐姐了——”
沈青琅故意拖长音的调笑声打断了杨延的话,寡人眼光中的笑意就愈加较着了,眼看宝缨的脸已是红了,抿着唇不好意思说话。
还是李绥脱口得救道:“我看两郎说得是,小时候也就他与长兄能管住府里那群猴儿,今日也只得他们来镇了。”
一提到杨晋,杨昭便笑道:“我们临了出门, 正好遇到大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大哥被两哥、三哥拖来时,朝服险些都来不及换。”
“我看, 两郎、三郎拖着大郎来,分明是打着法不责寡的主意。”
听到杨皇后笑着一语道破,杨晋也立即故作反悔地转身欲走道:“那我这会走可还来得及?”
说话间,杨彻已是一把拽住杨晋的袖子道:“来都来了,可再没有回去的事理,方才梅娘也说了,今日全部人都得不醉不归——”
“对,不醉不归!”
听到寡人应声,杨晋适才转头道:“我这可算是上了你们的贼船了。”
就在这笑闹时,外间便响起了女仆喜气盈盈的声音道:“郡主,国公下朝回来了,让李总管送了新鲜的麂子肉、鹿肉,还有驼峰肉来,让郡主您招待贵客。”
一听此话,寡人顿时抚掌叫好,李绥自然大白李章这是念着兄弟姐妹们难得如此团圆,念让她出嫁前再热闹放肆一回。
“那便让厨房再做一些菜肴,咱们晚饭就在屋子里烤肉吃,围着炉火一边吃肉一边喝酒,也过一过边塞的生活。”
听到李绥的提议,杨皇后自是笑着应了,寡人也无不利落索性。
待到晚饭时,已是夜幕四合,眼看第一颗星星曾经缀在夜空,李绥屋子里早已围坐一圈,闹得正酣,几番“飞花令”后,沈青琅饮得娇靥通红,早已豁达地与杨昭划起酒拳来,眼看沈青琅屡屡输拳,禁不住求了一边看热闹的杨彻,这宴席上转瞬又成了两兄弟的“战斗”。
耳边酒拳令振振耳畔,寡人饮得微醺将醉,已是酣畅淋漓,此刻李绥环看去,宝缨正坐在杨皇后身侧细细讨论着针法女红,杨延则坐在杨彻与杨昭之间看着凶猛的战况,不由箕踞着腿,竟是放浪的以筷箸敲打着拍子笑着叫好。
随着“哔啵——”声,炭火上的烤肉油滋滋地升起诱人香味,也热红了人脸,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场面,看着杨皇后、杨延、杨彻、宝缨他们掩不住的笑脸,看着念奴、玉奴、蕙容她们早已记记了主仆的沟壑,此刻也融入他们此中笑闹不已,甚至还拖着迦莫和杨皇后、宝缨玩起了叶子牌来。
李绥不由笑了,这一刻的她早已起了贪念,若是能将这一刻永久滞留下去,该是多好?
当李绥饮得口渴了,看到没了水,便趁着寡人尽兴,起身出去找门外的女仆烧水来。
掀开软帘走出去被夜风一吹,顿觉酒醉了大半,就在她走至门外方吩咐了一声,看到外面朗朗月色,不由抬步走了出去。
而也是这一刻,她看到门外转角回廊处正立着一个略显孤清的人影。
“长兄。”
听到李绥的声音,立在那儿的杨晋微微一怔,转身时已是笑道:“怎么出来了。”
李绥一边上前,一边道:“你晓得的,我一饮多了酒便口渴的。”
说话间,李绥低头正好瞥到杨晋左手垂下,没在阳影里,手中却是捏着一柄断了的木萧。
看起来,很是普通,并非珍贵物事。
“记得你抚古筝,却是不善萧的。”
听到李绥的声音,杨晋沉默了片刻,低首间抬起了左手,凝视着那只断萧,却是缱绻深情。
“这,是成欢的。”
话音落下,李绥不由心底震动,脑海中也再次显露那个寒夜里,曾有一个清瘦而美的少年,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替杨晋盖住了一切世俗风雨,死在了杨晋的怀中,满地血泊,凄美却悱恻。
她与杨晋,本无恩怨纠葛,只因曹氏的一己私利,不成避免地在她与他之间横亘了一条性命。
此刻李绥的心中未曾后悔,因为她的后悔换来的会是她的妥协,她的痛苦。
但对杨晋,她终归是难以面临的。
“阿蛮,对不起。”
听到耳畔男子几欲空灵的声音,李绥蓦然抬头,却是看到杨晋瞳孔漆黑,仔细地看着她。
静默中,微风拂过树叶发出了沙沙声,李绥看着面前的杨晋,下一刻便扬起眉眼笑意。
“阿兄,永久都是我的阿兄。”
廊外夜凉如水,廊内却是温暖异常。
这一刻,李绥仰望着杨晋,两人不由会意一笑,即便她不说,他不问,但看到彼此眸中星辰般闪烁的光芒,看到杨晋如释重背的笑,李绥却晓得,一切都过去了。
早年那个会宠着她,给她带好吃的,替她说情逃避姑母责怪的那个长兄,也回来了。
笑着笑着,李绥看到杨晋的眸中渐渐泛起星点湿润,看到他的左手视若至宝地将那断了的萧更加牢牢捏在手中。
“那一半,在他的手中罢。”
听到李绥的问话,杨晋轻一颔首,声音低沉喑哑地凝视着那截断萧,仿佛在凝视着自己的挚爱般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我这一辈子做不到如此,是我亏短了他,只能以他最爱的木萧,一人一半,这一辈子总不会孤独了。”
看着面前悲凉却犹有慰藉的杨晋,李绥的心也禁不住为之动容了。
这人间情爱本是相通的,没有男女之分,没有老小之分,有的只是真心与假意罢了。
旁人皆讽刺、轻视杨晋与成欢的那段有悖人伦的忌讳之爱,却不知世上几男女之爱,有的只是利益,欲望,索取,何曾有过如他们这般越过了生死,一个宁愿献出性命,一个宁愿终生等待?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好。
不成与夏虫语冰也罢。
早年,是他们错了,是这世道错了。
因为,大家都记了,这人间无论是何种的爱,都是发自人心,发自肺腑,从来都不应被鄙夷,践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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