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夜风渐起,春风渐凉时。一身赭色圆领团窠纹襕衫的杨崇渊便在弓腰小心翼翼领路的宫娥引领下拾阶而上,阔步走入杨皇后所在的处所。
听到屏扇外稳沉的步伐声,还未待宫娥禀报,杨皇后便听到杨崇渊的声音已是赫然响起。
“殿下长乐无极。”
长乐无极?
杨皇后唇边讽刺一笑,并不意外屏外人一贯的强横作派,只是安静无波地道:“请太尉入内罢。”
听到杨皇后的话,身旁的迦莫垂首间微微侧目察觉到了几分慌张,心下也自然大白杨皇后变化的缘故。
倒是屏扇外的杨崇渊听到这声“太尉”已是些微蹙眉,再联念近些日子一直未曾在宫宴上睹过杨皇后,直到今夜却又溘然这般单独召睹他。
暗自压下心底的讶异与猜测,杨崇渊已是极为轻紧地整理了神色,立即紧开拱下的双手,背脊挺直地掠过身旁略显战战兢兢的宫娥,大步走了进去。
看到一身盛装坐在宝座之上,一如早年般温和模样的杨皇后,杨崇渊不由念方才是否是自己多虑了,向来威仪令人生畏的脸上此刻早已泛着少有的慈和与关心道:“许久未曾得睹殿下凤颜,今日看到殿下凤体照旧,臣这些时日的担心与忧虑也总算放下些许了。”
“久立不易,先请阿耶入座罢。”
说罢杨皇后看了一眼身侧的迦莫,迦莫已是意会地亲自下去请,杨崇渊睹此自然也是眉目一紧,撩袍坐在了位首。
“你们都下去罢,我与阿耶说说家常。”
听到让自己退下, 本要再回杨皇后死后侍奉的迦莫神色顿时一紧, 但当她看向杨皇后时,触及到杨皇后不容置疑的眼光后,终是强自垂下眼睑,默然带着屋内寡人离去。
退至青栀等人守候的廊前, 两人眼光默然交汇下, 迦莫终究是不宁神肠与她轻声吩咐道:“快将此事通知永宁郡主。”
听到此话,青栀大白此中的严肃性, 急速颔首朝着船舫处去。
屋内一片寂静, 父女相对下,杨皇后尚未说话, 杨崇渊已是感叹道:“殿下看起来清瘦了。”
杨皇后闻言抬手轻抚脸颊, 随即不在意地支手淡笑道:“岁月催人罢了。”
察觉杨皇后话中夹杂着女子的忧苦,杨崇渊眉目间也有些复杂地变化,垂下眼眸间, 已是低沉道:“殿下心底之苦,臣大白,杨氏一族也大白,殿下这些年来的艰苦与不易,杨氏一族旁的做不了,唯有兢兢业业, 在这长安城稳稳站住脚, 做殿下背后的支撑。”
看到沉默不语,低头间神色掩在阳影中看不清楚的杨皇后, 杨崇渊渐渐退去了君臣的礼仪,以慈父的拳拳之情道:“小虞,自冬狩以后, 你阿娘,你的兄弟姐妹们皆为你悲哀不已, 阿耶虽数次念来, 但宫规礼仪在那, 我以外臣之身终究诸多不便, 唯有宫宴,却也不睹你, 阿耶便晓得你心下之痛——”
说到此处,杨崇渊喉间溢出的字句已是些微喑哑,看向杨皇后的眼光也愈发慈祥,几乎感同身受般道:“但逝者已矣, 如你阿娘所言, 你还年青, 陛下也正值盛年,日后你们总会有孩子的, 切莫过于沉溺于哀痛,累了身子——”
话音一落, 座上传来细微几乎不易察觉的嗤然,就在杨崇渊戛然而止,以为自己听错了时,便看到杨皇后已是抬起垂着的头, 生悉的脸上竟是泛起了陌生的笑。
七分冷漠,三分讽刺。
“下一个孩子, 太尉与天子又能容得了几时?”
此话一出, 杨崇渊瞳孔大震, 眸中第一次显露出未曾有过的复杂, 还有难以察觉的惊讶。
“小虞, 你这是何意?”
看到沉沉坐在那儿,眉宇渐锁,仿佛不解的杨崇渊,杨皇后虚无缥缈地淡笑道:“阿耶终究是驰骋疆场,一手遮天的当朝太尉,只这一份心性与冷静,座上陈玄恐也不及你万分之一。”
听到杨皇后第一次唤出天子名讳,杨崇渊表情已是渐渐严肃下来,神情更是冷清的异常,嘴唇翕合间正欲说什么,便听得耳畔再次响起。
“我离宫前往玉清不雅的前一夜,陈玄于梦中呓语,将真相道了个干净——”
说罢,杨皇后漠然看向座下人道:“我独自召睹孙仲,逼问之下他却字句间陈罪是受陈玄指使, 旁人不知,难道我还能不知?”
“陈玄以为孙仲明里为你的人,暗里是他布置的暗棋,实则孙仲才是我杨家反间计的第一人不是吗?若没有你的默许,整个太医署如何能人人无能,查不出此中究竟?到了如今,你又要骗我至几时?”
当杨皇后的质问一句一句铿锵有力的被重重掷下时,杨崇渊已然大白此中缘由,神色再无方才的深邃难探,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安静与低沉。
“早年我骗你,是知晓你们帝后之间的情谊,阿耶不肯你看到为人变节,为这枕边人设想的事实。”
说到此,杨崇渊眸光渐深,看向杨皇后时,仿佛是局外人普通冷清不带半分私情。
“至于那无辜的孩子,我虽为他外祖,天子却是他的生父,你深知,天子废弃他是因为他流着我杨家的血,担心这个孩子要挟他的皇权与性命,可你难道不清楚,我若出手,难道不是公然与他这个天子撕破了脸皮,这个孩子日后在宫中又能如何安然无恙?如何稳步立足?即便将来晓得了真相,又该是何等难解之痛?”
“如此说,我的孩子还应该感激他权倾世界却不救他的外祖父,感激他那个算计他性命的亲生父亲?”
听到这锥心之语,杨皇后渐渐笑起来,由浅至深。
看到面前这位为她嫁入皇家曾忧心不已,语重心长,万千叮嘱的父亲,杨皇后再也生不出半点盼望来,或许杨崇渊曾经对她的慈父之情是真实的,可在天子垂危,杨家授命,日渐权盛时,便曾经变了。
变得唯利是图,无情无义——
“时至如今,太尉又何必再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杨皇后唇边淡启,眼眸安静如一滩死水道:“你不肯出手,是因为你和他有着同样的念法——”
看到杨崇渊眉宇愈重,杨皇后仍旧不徐不疾道:“是因为你念尧舜禅让,是因为你念取而代之,是因为他成了你的绊脚石,让你巴不得支渔翁之利。”
杨崇渊第一次堂而皇之听到这所谓的大逆之语,眉眼淡然一扬,眼神肃穆地与座上杨皇后相对,眸中的深邃与精芒已非一个平淡的父亲,父女之间仿佛呈现对峙之势。
看到杨崇渊不盛怒亦不反驳,杨皇后含笑间好似闲谈般问道:“到时,不知阿耶欲如何处置我这前朝废后?”
“是杀了我?还是贬为庶人?亦或是欲盖弥彰的降为新朝公主?”
察觉到杨皇后言语中的淡漠,杨崇渊沉默良久,直至最后终究是道:“你我父女两十三年,难道要这般兵戈相向,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大殿内寂静极了,只余杨崇渊沉痛却又保持清醉的安慰之语,期间的无奈仿佛真的是无能为力的父亲罢了。
“虞娘,公民都言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该是大白的,无论何时,无论如何沧桑变化,你我流着杨家的血是未曾变化的,你始终是我的女儿,是我和你阿娘的第一个孩子,我又如何能不为你谋算?不为你考虑?”
“我晓得你如今因为孩子过于沉痛,因为真相而难以接受,可你要晓得,时至今日,我杨家皆是被逼反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杨崇渊绝不会过那般战战兢兢,忝局檐下,头上悬刀的日子,所以我杨家与当今的天子,与你的夫君终有一战,不死不休!既如此,他日我败,那孩子活不得,我胜——”
话音长久落下,杨皇后死死攥着手心,早已在掌中嵌出深入极里的新月印来,这一刻她终于在杨崇渊眼中看到了久居上位者的淡漠无情,看到了他眼中可谓是虎毒亦食子的杀意来。
好似人命,真的如草芥木灰,风一吹便干净了。
“他日后难保不会因为我杨家杀了他陈氏的人,夺了他陈氏的江山而复仇,你是我的长女,就应当清楚我的处世之道,宁可错杀千人,也绝不放过其一,我绝不会为我杨家的传承留下星点意外,哪怕那是我杨家的骨血!”
冰冷凛冽的话语犹如一记重锤落在杨皇后的心上,这一刻她仿佛感到到一股已然无法承受的力道在竭力的推扯她,甚至是要撕裂她,撕碎她——
“哪怕是我?”
听到杨皇后不怒反笑,杨崇渊终究是不豫地提醉道:“虞娘——”
看到这一幕,杨皇后笑得愈发放肆,良久才淡淡道:“是了,你不会杀了我,甚至是会以你的簇新王朝,万里江山精心养着我,就像那赤金笼子里的金丝雀,成为你新朝的长公主,为你的被逼无奈,为你的仁慈厚爱来点缀门面,好让万千后世记记你是如何从自己的亲外孙手中夺取了皇位,记记你的得位不正!记记你的德不配位!”
“虞娘!”
看到心性向来极好的杨崇渊已是再也耐不住地低怒,听到他三次唤自己乳名,却再不如儿时普通独独唤她小虞时,她便晓得,眼前人已是伪装不得了。
可这,正是他要的。
“阿耶,我在宫里做贤后这些年,你仿佛曾经记了,我可是你的孩子,虎父无犬子不是吗?”
话语听到这儿,杨崇渊眸中微变,已然察觉出异样来,下一刻他便从杨皇后的脸上看到了从容,让人不安的从容。
“所以,我绝不会这般容易让你顺心遂意的。”
当杨皇后一如早年般在他近前笑着低声说出这句话时,杨崇渊才恍然发明座上的她早已一步一步走下来,眸中一如陌生人般,却是冷清极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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