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墨夜色下,秦王府的车马正幽幽行在安兴坊,因着安兴坊和胜业坊是长安城达官贵胄的聚集处,所以相比于旁处的喧嚣热闹,此处要喧闹清幽许多。
然而即便如此,相比车外,此处的车内也是更加的寂静,一身常服的杨彻独自坐在车内,携着比之同年人多了许多的沉静,静静端详着手中的这一副绘卷。
五郎的话犹在耳畔,此刻的杨彻眼光落在绘卷上的女子身上,却是愈来愈觉得生悉,也愈来愈能确定她的身份。
沉默中,杨彻缓缓阖上眼眸,双手却是带着几分犹豫与挣扎,将手中的卷轴捏了又紧,紧了又捏,一反常态地暴露了他心下的不安与纠结。
回望这十七年,回望这十七年来的点点滴滴,无疑,杨延是一个好兄长,是他的好阿兄。
所以府里的兄弟姐妹无论嫡庶,都愿意将他视做长兄去尊敬,就连跋扈成性的荣安也会在他的面前乖顺如绵羊,宁愿聆听他的教诲。
而作为一母同胞的兄长,杨延也确实将一切好的东西都愿意分享给他。
记得儿时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作为兄长的杨延都市毫不犹豫地送给他,小到盘中最后一枚小小的点心,大到阿耶得的宝马胄甲。即便他分明能从杨延眼中看到送于他时的恋恋不舍,却从没有被谢绝过。
所以那时的他也曾如一个尾巴般只喜欢跟着杨延,也只喜欢与杨延亲昵,于他而言大郎杨晋虽也是长兄,却终究不同母,与他们年龄相差的也更多了些,那时的杨晋早已随着阿耶交战沙场,成了阿耶眼中口中最为得意的儿子,而他却还在阿兄的陪伴下守在一方院子里练习射弈,亦或是在阿兄的遮掩求情下,同其他的孩子打架闹事,甚至是在府中书院里捉弄阿耶三顾茅庐才请来的大儒师父。
即便是为此震怒的阿耶要惩罚他,杨延也都市第一个抢在前面拦住阿耶手持马鞭的手,宁愿陪他抄书,陪他罚跪。
在那时的记忆里,杨延仿佛生来都是那般温和含笑的模样,仿佛黄昏的一束光,也曾温暖过他,温暖过他的心。
可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端变化的。
或许是在杨延让给他最后一枚糕点后,被阿娘夸赞为友好兄弟的长兄风范时;或许是在书院里的大儒师父们都争相赞誉杨延聪慧好学,文武兼备,有仁者之风时;亦或是,在阿娘的眼里,渐渐看到她对杨延,有着与自己不同的等待时。
那时的他才渐渐恍然大悟,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得到阿耶和阿娘真正的关注。
原来他自出生便注定,只因为晚了时辰,便只能永久活在杨晋,杨延的光环下。
杨晋的英武善战,杨延的仁慈宽厚,都不知不觉在他们的身边聚集了一个又一个愿意去撑持他们的人。
而他,却只有嫡出次子的所谓崇高身份,仿佛一个发光的影子,再如何醉目,也只会沦为衬托,没有任何人会将眼光真正落在他的身上。
从那时起,他便下定决心努力进修,努力习武,只以为待自己文能胜两郎,武能胜大郎之时,就能成为世人夸赞的那一个,真正成为太尉府里最令阿耶阿娘骄傲的儿子。
作为一个真正的杨家人,而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可真正到了那日,真正到了寡人交口称赞,在书院内对答如流,为大儒师父们啧啧称奇时,一切仿佛改变了,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改变。
阿耶虽也夸赞他,却从未如对待大郎那般,愿意带他一同出征,愿意亲自造就他,亲手历练他。
阿娘虽也夸赞他,也从未如对待两郎那般,无时无刻为他计划,无时无刻为他绸缪,更未曾在阿蛮入太尉府与他们朝夕相处之时,为他择选阿蛮为妻。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阿娘深知阿蛮背后所拥有的莫大撑持,和树大根深的世家文人根基。
于阿娘而言,杨延是嫡长子,是真正有资格居于高位,光耀李家,延续李家繁荣富贵的儿子。
所以唯有阿蛮才配得,能力真正给予杨延强大的帮助,让她百年之后也得安心。
可在那些计划之中,他却从来没有成为阿娘的选择,即便他再如何努力,即便他再如何得人夸赞,即便论与阿蛮青梅竹马的心意他丝毫不比杨延少。
都不配拥有——
念到此,杨彻溘然轻笑出声,睁开眼来,脑海中却是一点一点显露自己乞求阿娘将阿蛮嫁给他的那一夜。
所以这十七年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他能倚仗的又有什么?
他未曾得到阿耶阿娘真正的爱,也未曾得到他们的半分倚仗。
在他们的眼里,自始自终无论他如何,都只配一个闲集的长平乡侯,雁门郡公,还有如今的安闲秦王。
不必要远大理念,不必要鸿鹄之志,只必要做一个安享荣华富贵,将来为杨晋,亦或是杨延辅佐社稷,镇守边疆的所谓手足罢了。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就义的是他!
废弃的是他!
沉默中,难以吐下的不甘与愤懑如火焰般堵在杨彻的心口,喉腔,渐渐熔化成滚烫的油蜡,一点一点包裹他的心,呆滞他的喉,憋闷得他渐渐胸腔起伏,无法抑止。
念到今日在寡人俯首间杨延身着太子龙服与阿耶居高临下地走来,连他们这些兄弟都要低头参拜,念到在寡臣轮番敬酒簇拥下,尊贵无上的杨延。
杨彻都无法抑止心内沉淀堆积的一层又一曾的嫉妒与不甘,那些东西都犹如带刺的藤蔓扎的他鲜血四溢。
为什么同样是儿子,同样是他们的孩子,同样身为嫡出,同样血统尊贵,他却要和杨镇那样的废物一样,不能有男儿壮志,不能指点世界,不能对那个位子有丝毫渴望之心!
治世需仁君,乱世出豪杰。
如今的世界本就是乱世,阿娘又凭何认为杨延便有能力继承江山,执掌世界?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儿宁愿作旁人的衬托,更何况是生来便流着谋逆之血的杨家人。
既然没有人看好他,没有人给予他半分倚仗,那他便作自己的倚仗。
成王败寇,因果如何他都愿意一力承担,也绝不肯一辈子不去努力检验考试,便选择屈居人下,大有作为过完这所谓的富贵一生。
念及此,杨彻彻底紧攥手中卷轴,看着绘中女子,眸底渐渐变得如沉潭普通淡漠无情。
他会用行意向阿耶,阿娘证明,向世界人证明,这当今乱世究竟能否只以温和的仁政便可治。
仁爱宽厚的杨延,又是否能安稳坐在那个位子上,成为未来的世界之君,绵延这国祚社稷,这李家富贵。
“阿兄,我不欲伤害你,也不肯行陷害之事,唯睹你能否通过这一次的试探了——”
寂静中,杨延喃喃溢叹,就在他一点一点将绘轴重新卷好时,耳畔便响起了心腹司南的声音。
“郎君,到了。”
听到此话,杨彻霍然掀帘走了出去,直到入了王府书房,适才道:“去暗里查一查,太子妃当初随阿蛮入宫陪侍阿姐时,可曾遇到过——”
话听到普通溘然戛然而止,司南诧异地抬头,却是睹杨彻微拧了拧眉,却又摆手道:“罢了,退下罢,方才的话给我烂在肚子里。”
对于说一不两的杨彻,司南没敢多问,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唯余杨彻独自立在书房内,久久伫立。
虽只是猜测,但却不易得。
多一个人知晓,多一点活动,只怕都市风吹草动。
念到电光石火的机遇,杨彻终究决定赌上一把。
无论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这厢,听到念奴汇报行踪的李绥微微凝眉道:“一幅绘?”
杨昭深夜请杨彻过府,却只是送了一幅绘?
不知为何,李绥总觉得事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
当真是他们兄弟两人难得的附庸精致,还是另有隐情——
“可还有异动?”
听到李绥询问,玉奴为难地摇了摇头道:“秦王和蜀王除了相谈送绘,并未有旁的活动,便是府里旁人也没有——”
沉默中,李绥静静沉思良久,终究是道:“那便紧紧盯着,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包括他们所睹所为。”
(本章完)
《长安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网游竞技类型的网文小说,妙笔阁小说网(www.miaobigexs.com)转载收集长安卿最新章节,欢迎各位书友收藏加关注,追书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