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五天以后,刘汉英的七百人马在凹凸山北侧的舒霍埠汇齐了。有从水路来的,也有从山路来的,还有几十号人曾经被日军俘虏了,就在推出去活埋的路上,被杨庭辉的部队打了伏击,这几十号人也逃了回来。

舒霍埠是洛安州西南重镇,四周峰峦叠错,山谷溪流交汇,原始森林遍布,多年积累的树叶沤烂成泥,形同池沼,阳沉森几乎与外界隔绝,确实是一块可供残兵败将休生养息的自然妙地。长官部对刘汉英特别交待,日军自中国军队发起平型关战役以来,报复心切,其焰正炽。长官部要刘汉英注意保存实力,避敌锋芒,暂不出战。八路军捅的蚂蜂窝,让八路军去对付好了。国军宜在凹凸山站稳脚根,扩大队伍。刘汉英的顶头上司师长方阜阳甚至断言,只要在凹凸山上有了三千队伍,日军没有上万兵力,决然不敢贸然进犯,向前推进也只能绕道而行。

这时候,刘汉英就不再是国军第两四六团团长了,在舒霍埠安稳营盘之后,他就一跃而成了国民革命军凹凸山抗日独立旅少将旅长兼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刘汉英派出十几路人马,到周围十数个县境支罗集兵游勇,并且联络各县原政府公务人员,建立区乡保甲,抽丁征税。不到一个月,又补充了两千兵员,并在舒霍埠紫云不雅东边盖了一所速成学校。为了体现器重教育,刘汉英自兼校长,从凹凸山区近百个集镇汲引优良男女少年前来就读,免费提供膳宿。这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向老公民多征点捐税也就什么都有了。

从舒霍埠往西三十里,有一个乌龙集,从地形上看,是舒霍埠地区西部边沿。乌龙集南头有几幢灰墙灰瓦的大房子,原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因为害怕日军逼近,族长倚仗有钱,早已逃往西南。族人也少了许多规矩,祠堂基本闲着不用,刘汉英手下独眼军官的七十九大队便驻扎在这里。

几天之后,陈墨涵从老兵的嘴里晓得,这个七十九大队原先并不是刘汉英的部队,而是前不久在东条山事变中被蒋文肇的部队击溃后支编过来的,原来是一个团的建制,团长就是那个救他一命的独眼军官石云彪。副团长名叫莫干山,是东条山事变主将、原第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的贴身保镳。

在所谓的东条山事变中,由于蒋文肇等部队的大举围剿,武培梅和七十多名高级将领战死,一万多部队溃同流沙。石云彪和莫干山等人为了顾全抗日大局和一千多名弟兄的身家性命,最后放下了武器,由蒋文肇指令手下师长方阜阳背责整肃。后来因为日军向华东后方进逼,战事吃紧,方阜阳才把石云彪残部编入刘汉英团,降格为大队,石云彪降级当了大队长,莫干山当了副大队长。其余赵无妨、李三元、潘寡兴等几个营长均降为中队长。

对于七十九大队以上经历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同蒋文肇、方阜阳和刘汉英等人的恩恩怨怨,新入戎马的陈墨涵自然不甚了了,他没有从石云彪等人的表情上看出半点蛛丝马迹和丝毫的不满和委屈。他们的脸色都是铁板一块,对他们的经历讳莫如深。陈墨涵从他们那里所领教的是对肉体和意志极尽拷打的训练。

这是晌午。太阳犹如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球,无情地烤灼着山峦,无数尖利烫热的钢针穿透了没有云层的三伏天空,无遮无拦地扎进了学兵陈墨涵的肌肤,又将皮肤深处的水分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堆积在毛孔的周围。大颗大颗的汗珠落在眼前的红沙地上。

身置此境,一向歧视粗鲁而极其顾惜面子的陈墨涵也难保读书人的礼教了,经常在心里恨恨地骂娘。他娘的实在不是个滋味,真正是斯文扫地。

大队长过来了。

独眼大队长一步一顿,步伐沉稳有力,气焰万丈。厚重的皮鞋在地面上踩出隆隆的声响,透过地皮,从一个处所渗到另一个处所,又从脚心传到陈墨涵的心肺处。

陈墨涵害怕这节拍分明一声重过一声的脚步,他尤其厌恶跟在大队长死后的那条短腿的白毛狼狗。那狗吐着猩红的舌头,显然也是被炎热烤灼得心烦意乱,一双圆乎乎的小眼睛贼溜溜地东张西望,不时低下头,鼻子贴着地嗅来嗅去,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狗的毛躁好动同大队长的威严板正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即使是骄阳似火的三伏天,独眼大队长也是一身厚厚的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脚登一双货真价实的马靴,站在那儿,任凭汗水湿透全身,也定然纹丝不动。只要操练场上还有一个兵,大队长就不会离开操练场。

陈墨涵听老兵们说,大队长石云彪是北方人,出身军人世家,曾就读于磁县讲武堂,后来又就读于保定陆军学校,少年时自以为是军中骄子,必定能够成为栋梁之材,故骄矜自背,诸多同僚在他眼里犹如草木。此公与人相处不苟谈笑,笃奉守时、守信和苦读之军校精神,崇尚孔明之智,云长之忠,子龙之勇,翼德之猛,每战必定督部勇猛拼杀。前几年全面抗战还没有开端,日本先遣特务机关派出浪人潜入华北腹地制造事端,一个浪人团伙跟七十九军的一个营打起来了,石云彪时任连长,因防御阵地被敌突破,率残部同倭寇展开白刃格斗,左眼被倭寇的刀尖扎破,战后在医院里摘了眼珠子。

没有了左眼,剩下的那只右眼便格外精明,寒亮的眼珠子往往在几丈开外就能洞悉学兵陈墨涵的小魔术——譬如那双在肥大的军裤筒里稍微打弯的膝盖。

同独眼大队长一样令人望而生畏的,还有那只幽灵普通跟在石云彪死后的白狗。原来,有一个阳冷深沉的独眼大队长,就曾经让学兵们心惊肉跳了,那只独眼防不胜防,再加上两只狗眼,学兵们绝对不敢半分偷懒了。那只狗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既能揣摩主人的喜怒,也能窥伺学兵们的隐私,谁要是在训练中偷奸耍滑,或者是在向右转向后转转错了偏向,或者是在开步走中走错了步子,它就会嗷的一声大叫,然后猛扑过去。

当真是狗仗人势。它并不咬人,它只是冲着你呜哇乱叫,你越是担心,它就越是叫得凶,直到石云彪把他的那只独眼调度过来,盯住了你的那只犯了过错的腿脚,它才会悻悻住嘴,得意地摇摇尾巴,蹭蹭主人的腿,一副得意洋洋邀功讨赏的模样。

往下的结果就可念而知了。

有几个学兵曾经暗中发狠,要把这只可恶的狗弄到锅里去,但是,阳谋尚未实施便自动流产了——没有谁当真敢去翻独眼大队长的眼皮子。

这条狗不是普通的狗,它是很有来历的。知情的老兵说,它原来是七十九军军长武培梅夫人的宠物,在东条山事变中,武培梅将军曾经将一封密信绑在它的脖子上,它于枪林弹雨之中冲出重重包围,将密信送到舒独山,经过石云彪之手,呈交七十九军的创始人之一陈大将,从而为保存七十九军残部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于这只狗是怎样回到七十九大队、并且成为石云彪主要助手之一的,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了。显然,这只狗是七十九军的慌张元勋之一。武培梅将军既然身亡,那么它就将作为一个象征留在石云彪的身边。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就是一段历史,一个魂灵,一种不平的精神。

有着这样不凡历史的狗,谁敢下手?

在陈墨涵的印象中,石云彪的脸色永久是阳沉的,这张阳沉的脸也仿佛永久晃动在七十九大队的训练场上。而惟有操课间隙,石云彪与狗独处时,那张阳沉的脸才会稍微放紧,掠过一丝温情。那一长久时刻的大队长,仿佛是一个疲乏的老人,会伸出坚硬的手臂怜爱地抚摸身边的狗。狗呢,此时也是极其乖顺,静卧在侧,歪起脑袋,眼光里充溢着甜蜜的满足。

每当这个时候,陈墨涵又会蓦然心颤。他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个貌似凶狠的大队长实在很不幸,甚至包括那只经常贫凶极恶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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