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凹凸山蒲月的乡村明媚清爽。此时正值春耕季节,陈埠县的老公民们在梁大队长的吆喝下,宁神斗胆地下田劳作。

虽然前一段时间因为给朱两爷拜寿的事情犯了过错,但鉴于种种考虑,加之梁大牙认错态度较好,基本上没有给他实质性的处分,只是被杨庭辉和王兰田拍桌子摔板凳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差点儿还关了禁闭。此后,梁大牙就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敢私行乱动了。

梁大牙自小生长在凹凸山区,晓得民以食为天的古训,也晓得一年之金在于春的事理。日本鬼子搞封锁,上级召唤衣食自给,发展出产。梁大牙揣摩自己当着个大队长,就是一方父母官了,搞出产不就是种庄稼么?本大队长跟日本鬼子交兵都不暗昧,庄稼之道就更不外行了。于是亲自动员,召唤陈埠县境内,非论军民男女老幼,凡是有气力的,一律下田。

这里仿佛是清朗世界了。只要梁大牙还在陈埠县,老公民就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在战争的裂缝里,梁大牙以其特有的方法在自己的辖区内营建了一副生动的耕作情景——

田野无边,八路军官兵挑着秧箕在田埂上往返穿梭,毛竹扁担忽闪忽闪咯吱咯吱叫唱着山野小调。妇救会员们也是赤膊上阵,大嫂子小媳妇你追我赶,一边栽秧一边笑闹,脆脆的笑声和悠长的秧歌便在山野里飘荡——

蒲月里来好风光

哥挑秧棵走水乡

细皮嫩肉的妹子哟

接住把子你心别慌……

唱这歌的,多是挑秧把子的汉子。凹凸山河长山宽,汉子大都有一副好嗓子,音质洪亮,咬词儿分明,唱曲里以黄梅调儿居多,也掺杂一些京戏楚剧和梆子味儿,并且随意性很强,可以根据自己的表情和必要,随时改动词和曲,念怎么唱就怎么唱,怎么唱着来劲就怎么唱。

蒲月里来好风光

妹子踩水栽秧忙

粗手大脚的莽哥哥呀

弄湿了妹的花衣裳……

这样歌子里,就有一点缱绻的意思了。唱歌的也未必弄得很大白,尽管扯起喉咙唱就是了,祖传下来的就是这么个唱法。县大队的官兵同陈埠县境内的群寡关系都很亲昵,尤其是中心两区的妇联同志们,热辣辣革命豪情似火,经常寻八路兄弟开些油荤打趣。

蒲月的云彩天上走

妹子栽秧棵水里头

莽哥的把子净净的亮哟

稳稳地捧在妹子的手……

这样的歌是大姑娘小媳妇们唱的。这歌不知生于哪年哪月,凹凸山的妮子自从长到下田的年齿,便都市唱,唱得脸上彩云飞扬。

日头过了头顶,偏到了西边。太阳浅浅地蒙了一层灰色,田野的喧哗曾经进入热潮,秧把子犹如暮归的燕子满天飞舞,白亮的水花东一片西一团迸得银光四射,秧歌声此伏彼起,粗犷浑厚的男音和颤着调儿的女音响成一片,这边才停,那边又起,酣畅淋漓地放射出凹凸山淳厚古朴的性格,浓郁的山乡民风在广袤的田野里弥漫扩集。

唱到这个气候上,就开端耍泼了——

妹子的秧棵呀绿汪汪

漂在亮亮的田埂上

手搭凉篷那个偷偷地看

噗噗嗵嗵咿嘿心里慌……

这些歌不光是汉子们唱得起劲,妇救会的那些女人们也和得精彩,秧田里呈现一派融融的康乐情景。梁大牙和他的士兵们也乐呵呵地融入此中。

却没念到,有一个人不乐意了,这个人就是陈埠县县大队的副政委东方闻音。东方闻音是在上海的学堂里长大的,哪睹过这般闹闹腾腾的场面?没受过乡野俗风的感染,自然也体会不到这些秧歌给劳作者带来的康乐。

到陈埠县工作,事前杨庭辉并没有支罗过东方闻音本人的意睹,也没有任何其余什么人支罗过她的意睹。对于构造的支配,个人效率是无条件的。可是既然来了,她就得同梁大牙这样稀里糊涂的大队长“并肩战斗”,就得像个副政委的模样,要把部队带好,要往康健的道路上引导。

东方闻音红着脸找到梁大牙,说:“梁大队长,你听这些歌唱的是什么呀?八路军兵士唱这样的歌,恐怕影响不好。”

岂料梁大牙大牙一龇,乐了,说:“影响是个甚么东西?栽秧不唱歌哪行啊?没睹过有谁栽秧不唱歌的。闷着头干活,那不累死人吗?就得唱。”

东方闻音说:“要唱,也得拣些词儿……拣些好词儿唱。你听这歌多粗鄙啊,哥啊妹的,不三不四的,酸溜溜的让人心里直犯腻歪。”

梁大牙看着东方闻音,有点发懵,突然眨了眨眼睛,不怀好意地说:“东方政委你听着,本大队长给你唱一个凹凸山最有味道的歌子,那可都是最好的词儿。”

说完,向田里扔了一个秧把子,一个青年妇女接着了,冲梁大牙笑笑。梁大牙便扬起手向田里摆动:“听着啊,对来——呀!”然后龇开大牙唱了起来——

嫂子你系紧小褂子

别叫咱看睹胸脯子

那回才瞧了一下子

你就打咱耳巴子……

唱完之后,还得意地拍了拍屁股,冲着东方闻音直乐。东方闻音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脚把田埂跺个大坑钻进去。举眼偷看田里那位接秧把子的青年妇女,却是面不改色,直起身来接口唱道——

兄弟你扛好枪杆子

别钻人家的篱笆子

战场下劲杀鬼子

嫂子送你生桃子

果然是凹凸山的女人,把秧歌唱得清脆鲜亮,腔调儿不沙不哑,嗓门儿不高不低,唱词儿不卑不亢,人情儿不远不近。

东方闻音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起先她还只是觉得别扭,现在她的确是恼怒了:她究竟是构造上派来的副政治委员——何况她还代理政治委员的职责呢?她的兵士们——尤其是梁大牙之流竟然同凹凸山的农妇打情骂俏,让她从心底感到不安,感到不规矩,感到有必要纠正。

梁大牙唱得意了,脸膛子胀得红扑扑的,秧把子扔得射箭普通——田里的女人们合营默契,一把把全都稳稳入手。

东方闻音恨恨地瞪了梁大牙一眼,把脚伸进田里涮了涮,穿上草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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