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预道奉杨庭辉司令员和梁大牙大队长的号令,带领他的中队赶到新编第七十九团驻地的时候,陈墨涵还在低头苦思冥念,推敲他的作战计划。陈墨涵的念法,还是要在812高地上作点文章。
勤务兵报告说八路军朱中队长到。
陈墨涵立马从图上抬起头来,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扣好了风纪扣。
出现在陈墨涵面前的朱预道让他略微感到惊讶:当年乱抹鼻涕的米店伙计如今曾经长得膀大腰圆,一身灰土布八路军军服脏兮兮地穿在身上,却绷出了肉滚滚的健壮厚实的身躯。朱预道的腮上汉子味十足地长出了络腮胡子,将紫红色脸膛上的双眼衬得神采飞扬。
相比之下,陈墨涵就显得有些清瘦。
那个当口,陈墨涵原来曾经张开两臂准备搂住往日的小伙伴了,但在一瞬间又意识到现在同为抗日军官,应当施以军人的礼节,便刷的一声两腿一并来了个立正,抬起右臂,慎重其事地敬了个军礼,严肃致词:“欢迎朱中队长率部莅临我部参战。国民革命军凹凸山抗日独立旅新编第七十九团上尉作战股长陈墨涵。”
朱预道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却哈哈大笑,压根儿没有理会陈墨涵的这一套繁文缛节,大步跨上前来,扳下了陈墨涵的手腕子。
“哈哈,陈墨涵啦陈三少爷,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三五年河东转河西,咱们又走到一块来啦。”说着,一拳砸在陈墨涵的膀子上,砸得陈墨涵直吸冷气。“老乡亲,你们国民党就是贫讲究多,咱们老乡亲多年不睹,给咱弄顿酒喝胜过磕一百个头。”
故人相逢,陈墨涵也觉得十分振奋,握着朱预道的手说:“喝酒那是自然少不掉的。八路弟兄助战,本部还有犒劳。”说完转过头去喊来勤务兵,吩咐沏茶拿烟。
朱预道打量着陈墨涵一身笔挺的毛料军服和锃亮的马靴,瓮声瓮气地笑道:“陈墨涵,投国军这条路看来你是走对了,公子哥们还是在国军里面神情。”
陈墨涵赶紧摆摆手,苦苦地笑了笑说:“一刀老弟,这话说来就长了。乍念起来是阳差阳错,可是细念起来却又像是命中注定,这话不说也罢。开个打趣,你要是嫌你那身衣服寒酸,咱俩换换怎么样?我还是到那边当八路,给个连长当就行。你过来当国军,我这个作战股长换给你当。”
朱预道咧咧嘴,表现看不起,说:“谁稀罕当你那个什么屁长股长啊。山不转水转,咱们现在也是各为其主了,我们信奉的是共产主义,你们呢,信奉的是三民主义,穿戴裤子放屁,还是走两叉子的烟。”
陈墨涵看了看朱预道,觉得心里有好多话念跟老乡亲说,可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几年自己的委屈,自己的苦闷,自己的向往……满腹的心思就像家乡的两道河水,长年累月地流不完啊。可是,这些都是不能说的。即使能说,朱一刀他能理解么?念到这里,陈墨涵故作轻紧淡淡一笑,转换了话题:“一刀老弟,咱们的话三天三夜恐怕也说不完,留下晚上喝酒时说。现在我带你去看看阵地。”
朱预道说:“客随主便,我听你的。”说完又补充一句:“墨涵兄,我现在改名字了,不叫朱一刀了,叫朱预道,准备的预,道德的道。”陈墨涵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说:“你那名字是有来历的,怎么说改就改呢?”
朱预道笑笑说:“啥卵子来历,一刀一刀的哪像个名字?梁大牙说改了,我也同意。我们那边时髦改名字。”
陈墨涵又眨了眨眼睛,不吭气了。
上了阵地,朱预道算是大开了眼界。陈墨涵边走边介绍:第一道防线正面多宽,纵深多长,火力如何转移延伸,出击距离几何,准备队待机位置设在何处;第两道防线战斗分界线如何确定,第两梯队呈何种战斗队形展开……
陈墨涵娓娓道来,听得朱预道晕头转向。朱预道心里念,刘汉英的部队打起仗来真他娘的放屁脱裤子,手续多了好几道。他跟梁大牙交兵可没有这么啰嗦。遭遇战也好,阻击战也罢,哪怕是攻坚拔据点,也从来不跟人家摆开地势礼尚往来地打。往往是人数大致弄清,地形提早看好,部队悄悄地摸进去,制高点一占,机关枪一架,退路一留,口子一卡,剩下的就靠挥大刀片子驳壳枪了。当然,战术也是讲究的,但那都是一时调度的。朱预道笑了,笑得有些蹊跷。
陈墨涵忙问:“你笑什么?”
朱预道说:“陈墨涵,这个仗要是我和梁大牙指挥,就绝不会像你们这个打法。”
陈墨涵停住脚步,双眉不易察觉地跳了跳,问道:“你们有什么高招?”
朱预道悠悠地抽了一口美国造的香烟卷,不迟不疾地说:“陈股长你念啊,咱们要汽车没有汽车,要大炮没大炮,连小钢炮也没有人家的多,没有人家的硬。把队伍摆在这里等他来打,叫化子跟龙王爷比宝,比得起吗?这种傻事我们是不会干的。我跟你说,地雷可以埋,壕沟可以挖,石头可以垒,木桩可以揳,但是没有必要把队伍如此这般地摆在沟里等着挨打。”
陈墨涵嘴上没有马上反驳,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你们八路就晓得打游击,再大的仗到了你们的手里也打得乱糟糟的。但是这话没有说出口,嘴上耐心肠解释说:“朱中队长有所不知,这种地势叫做步兵团浅纵深防御体系,根据是伏龙芝军事学院的攻防作战教程提出的原则,很科学的。”说完了,睹朱预道仍然表现蔑视,又补充了一句:“伏龙芝军事学院,可是你们老大哥的最高军事学府呢。”
陈墨涵的这句话,却没能把朱预道吓住。
朱预道一拍屁股,咧嘴大笑,说:“啥鸟毛灰学堂学府的,跟日本鬼子交兵就好比跟牛摔跤,你得掏它的屁股,挠它的痒,揪它的蛋,掰它的牙,踢它的扫堂腿。总而言之一句话,怎么顺手怎么打,怎么得劲怎么打。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可是像你们这样硬碰硬,推开架势跟牛摔跤,不是瞎摆谱么?不是拿着自己的脑袋往牛角尖上戳么?”
这一席话,当真把陈墨涵说得疑困惑惑。细细念来,朱预道话粗理不粗,是很适用的。前一阵子两边的部队都去拔据点,人家八路的伤亡就小多了。不能不承认,人家的战术确实是灵活一些。像这样推开架势跟日军进行阵地攻防作战,确实有许多弊端。
然而,这个念法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转念一念,陈墨涵又有些不屑,暗自揣摩,你们的家伙都是小米加步枪,东躲西藏全是被逼出来的,是没有举措的举措。我们究竟是堂堂国军,作战也得讲究个风姿。像你们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委实不成体统。仗要打得顺手,但是泱泱大国的面子还是要顾全的。
念到了这一层,陈墨涵对朱预道的话就不那么仔细了,并且也说了一句粗话,以表现同朱预道的亲昵,说:“咱们蓝桥埠不是有句老话么,叫做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朱中队长你等着看吧,我们的防御体系虽然不能说是安如盘石,但是此类立体防御结构,是很难打破的。况且,本军并不是消极防守,而是依附工事消耗敌人,夺取最后的胜利。这就好比是个橡皮胎,小日本一头撞上来,死不了也必然会弹回去,弹他三次士气就下来了,大势去矣。本军倘能顶住敌人三番冲击,士气必将大振,此时发起反攻,必将势若破堤,洪峰一泻千里无可遏止矣。朱中队长请勿多虑,就等着清扫战场吧。”
朱预道仍然表现疑惑,翻了翻眼皮,但睹陈墨涵满脸自背,便把自己的担忧又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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