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日军开炮了。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的林子里爆炸,腾空而起的石块、泥土和折断的树枝在空中飘飘扬扬,纷纷坠落在脚边。

石云彪拍了拍雪无痕的脑袋,往它的脖颈上系了一圈白色的绸子,然后俯下身去在它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雪无痕半信半疑地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它的主人,迟迟不肯挪动脚步。石云彪再次拍了拍雪无痕的脑袋,掰开它的嘴巴,往里面放了一块肉干,然后喝道:“快走开!”

雪无痕依然不动,并且将肉干吐了出来,一如既往眼巴巴地注视着石云彪,并求援似的向周围的人摇了摇尾巴。这个高智商的畜牲,这个大难不死的情种,它仿佛曾经大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它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它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人类的各种表情,它凭着它历经沧桑的丰富的经验,从眼下悲壮的氛围之中敏感地意识到将要发生的悲剧。以往,它曾经是个目击者,也曾经是个战斗者。今天,看来它是打定主意要同它的主人一起血战到底了。

石云彪恼了,咬了咬牙,霍地站起来,照着雪无痕的屁股狠踢了一脚——脚还悬在空中,又停住了,然后耐着性子再弯下腰去对它耳语,跟它笑谈。

可是雪无痕没有上当。它晓得,这一次赋予它的任务是假造的,是念把它指使开,是念让它离开这片即将血肉横飞的战场。它不。它绝不会在这种事关品格的严峻时刻离开它的同甘共苦的战友。任凭石云彪又推又搡又拿枪比划,它顽强地屈下前爪,而用后爪死死地抠牢地面,善解人意的脑袋温情地磨蹭着石云彪的腿杆。

石云彪终于为这畜牲的忠诚和坚定所冲动。他不再推它,并且抱住了它的脖颈子。但是,这样的温存只持续了几秒钟,石云彪猛然紧手,拎起手枪,对准了雪无痕的脑袋。

没有恐惧,没有惊恐。雪无痕的表情安静坦然,并且立直了前腿,两眼秋波幽幽犹如两泓深邃的古井。它仿佛在说:开枪吧,咱们的最后时刻来到了。死在你的手里,我是心甘情愿的。

石云彪的手在这一瞬间哆嗦了。枪管,无力地垂下了。四周已是枪声如爆炒豆,叽里哇啦的喊叫犹如弥漫树林的鸦聒。石云彪终于对雪无痕点了点头,像是在说:那好,我晓得你是不会当逃兵的。那好,那我们就一起同鬼子拼吧。

又一发炮弹在近处爆炸,飞起的弹片将石云彪身边的小树劈成两截。

余副官惊叫一声,纵身扑向石云彪。石云彪岔开两腿,像两只钢牙,咬定了脚下的岩石。他挥手将余副官推开,然后淡淡一笑,又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物件。

余副官抹了一把脸,于惶惑之中看清楚了,托在团座手上的,是一只玉石造的假眼球。石云彪自己摸索着把假眼球塞进那只空虚的眼眶里,然后摸了摸风纪扣,戴正军帽,掸掸军装上的泥土,支起两腿并且挺直了腰杆,那只独眼骤然放光,朗朗地喊了一嗓子——

“812高地——全体人员——集合!”

陈墨涵的心跳猝然加快。

正面的攻势已不是先前的矫揉造作了,仗打到这步田地,敌人动真的了。

从炮声的强弱程度上,陈墨涵断定马陂偏向的敌军曾经越过两四六团的防线,812高地危在旦夕。他同两营营长俭朴商量了撤退计划之后,便亲率一个连箭普通的插向812高地,前去接应石云彪。

只翻过一道山梁,陈墨涵就看睹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团部的三十余人已同日军混战在一起。他看睹了那个穿戴校官呢军服的独眼上校,看睹了那柄在花团锦簇的银光中闪电普通旋转飞舞的大刀。

一片血色如沸腾的海洋从陈墨涵眼前弥漫开来,咸涩的潮流充溢了他的胸腔,这时候他的眼前便沉落了一个完整世界的喧嚣。一切都遥远了,一切都在冥冥之中遁去了踪影。他仅仅看睹十万里云世界耸立着一座巍峨的山巅,看睹从群山之上冉冉升起的那个凛然的身姿。

石云彪扔掉了卷刃的大刀,从血泊中拎过一挺机关枪横于坡上。几株血花溅开了石云彪的呢制军服,嫣然开放如燃烧的玫瑰。机关枪吐出的火舌恰似悸动的长剑,向远处席卷如舔,在这异常热忱的舔食中,数十副东洋躯体推秧茄子般齐刷刷地滚下了山坡……蓦然,陈墨涵的眼前掠过一道白色的光影,这光影像个精灵,左冲右突,上蹿下跳,一次又一次勇猛地扑向穿戴屎黄色军服的日军。曾经无法辨别它究竟撕碎了几雄性的肉体,它的那身崇高的皮毛曾经被血浸透了——它是雪无痕。

陈墨涵此时曾经顾不上指挥队伍了,他的神经被不远处的喊杀声连根抠起,烫热的血液在骨骼里此起彼伏澎湃澎湃。两颗子弹别离命中了他的左臂和右腿,他趔趄了一下,但曾经顾不上包扎了,他向追随厥后的连长吼了一嗓子,然后喀嚓一声从背上倒拔出大刀,迎着呼呼掠过耳边的辛辣的热风,拖着伤腿,呐喊着扑向812高地。

倏然,陈墨涵像被一枚钉子钉住了。

他看睹一道血光犹如一弯新鲜的虹桥喷向天空,潮流在瞬间升腾蒸发,石云彪的右臂随着这片血红的潮流飞向坡上残败集乱的树林。

陈墨涵梦普通地看着石云彪,看睹那副身躯犹如一座繁重晃动的山,那只独眼粲然炸裂,迸射的碎沫流金溢彩地飞向深秋的蓝天。

石云彪弯下腰去,又拣起了一把三尺长的大刀,然后仰起血肉含糊的头颅,独眼平视火线。一阵枪声扑过来,泼水普通浇湿了石云彪胸前的军服,他的身体微微向后晃了一下,最后一次站直了,挥动仅剩的左臂,大喝一声,睚眦俱裂,手中的大刀划了一道流畅的弧线飞出三丈开外,正僵硬在那里的一名东洋军官顿时身首异处。

石云彪这才倒下。石云彪是在自己的大笑中倒下的。四十年后,每当进入那种状况之后,陈墨涵依然能清楚地听睹那雷霆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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