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之际,莫干山闻风而来,神出鬼没地叫出陈墨涵,岗坡上觅一个躲藏的洼子,两个人席地而坐。
莫干山是华夏人,颇有燕赵遗风,红脸汉子说话向来火暴,开口就骂:“妈推个巴子,你辞个什么职?七十九团就剩下这么几个人几条枪了,你就不能硬起卵子给我顶住?”
陈墨涵沮丧地说:“墨涵宁可为兵为卒马革裹尸,绝不能陷于不义之地。当这个营长就好比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是不是屎,本人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莫干山正色道:“你小子好糊涂。你以为他们让你当这个鸟毛灰营长便是真的对你重用吗?错矣。他们要削我兵权,但是派来亲信又怕露骨,这才抓你垫背。眼下七十九团的问题就像一团火药,一点就着,普通人这时候是不敢来的。你上有靠山,下有旧部,前有石云彪知遇之恩,后有刘汉英栽培之功,进可以跻身刘、张山头,退也不致反目为仇。天时地利你都占上了,这个营长你欠妥谁当?”
陈墨涵张了张嘴,喃喃地说:“可是……可是弟兄们会怎么看……?”
莫干山挥手打断了陈墨涵的话头,厉声说道:“你心我知,无须再言。”然后接着自己刚才的思路,继续说道:“你若硬顶,恰落口实于他人之手。到那时,随便治你一个罪名,再派人来就名正言顺了,七十九团的火种也就彻底灭了。为眼下之计,你耻辱也好,艰难也罢,但是你不能退缩。你是云彪兄一步步栽培起来的,你要继承云彪兄的精神,给多苦多难的七十九军的弟兄们扯根旗杆,把咱们这支后娘养的队伍带起来。”
莫干山的话落地有声,说得陈墨涵心潮澎湃。
莫干山又说:“我晓得你的顾虑,你是怕弟兄们错看了你。你宁神,你是石云彪器重的人。石云彪器重的人凤毛麟角,都是铁汉,我莫干山和七十九团的弟兄心里亮如明镜。”
一股热流涌上陈墨涵的胸腔,但是他控制住了每一缕温情,仍然不动声色她说:“我当营长倒也未尝不成,但是我的一贯准则是令行禁止。呼吁未出,不准勇者独进;呼吁既出,不准怯者独止。军中立草为标,全营官兵,必须以我之好而好,以我之恶而恶,以我之志为志,全部言行举止必须立于我的股掌之中,一切行动必须听命于我,任何人不得越级指挥。”稍停,又补充了一句:“也包括你莫副团长。”
莫干山双眼凸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墨涵不卑不亢地说:“我将按照我的意志和方法带好这支队伍。”
莫干山心中一动,定定地看着陈墨涵,陈墨涵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冷峻,仿佛有某种东西藏得很深。莫干山的牙帮骨抖了抖,咬牙切齿地说:“好吧,那就看你的了。”言毕,竟喜笑颜开。
别离的时候,莫干山攥住陈墨涵的手,苦笑着说:“墨涵老弟,我莫干山从军十余年,原来是怀着一腔报国之志的,如今看来我是……哈哈……我算什么?自己还把自己当作豪杰使,可在人家眼睛里,连炮灰都不让你当个正派的炮灰。本军上有派系下有亲疏,狗日的日本人把咱们中国人当孙子欺背,咱们的长官还在明枪暗箭拳来脚往地内耗,这碗军粮吃起来真是硌牙又糟心啊。”
陈墨涵说:“团副向来以勇武刚烈深受部属拥戴,眼下何故悲不雅至此?放远眼光,大丈夫纵世界横也世界,今晚日暮西山,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你我驰骋沙场驱倭逐寇立功立业来日方长啊。”
莫干山凄然一笑,叹道:“但愿如此啊。”说完,转过脸去,从贴身内衣上兜掏出一物,“实话不瞒老弟,我这几天常做白日梦,无论是闭门静坐,还是立于队列,总是觉得脑后有霍霍风声,疑为刀光剑影,恐怕是不祥之兆。万一我有个好歹,这封绝命之书就烦请老弟代为呈递了。”话完泪流,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竟然颤颤巍巍地给陈墨涵鞠了一躬。
陈墨涵骇然而退,又急速上前弯腰架住莫干山,安慰道:“做噩梦乃心境不宁所致,团副大可不必多虑。假如真有异常变故,墨涵和全营弟兄绝不会坐视。”
怀着一腔纷乱而悲怆的表情,陈墨涵终于接受了补充营营长一职。
所幸的是,七十九团残存的三百官多兵在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的击打之下,并没有颓然垮掉。
全营第一次集会那天,刘汉英来了,张嘉毓和莫干山也来了。旅长和团长都发表了洋洋洒洒的训词,表彰了七十九团浴血奋战的功绩,悲悼了石云彪和其他战死官兵的不朽,并且带来了几十枚勋章和一批军饷物资。
新任营长陈墨涵自始至终表情肃穆。站在一时搭起来的典礼台上,他的心里委实有太多的话要说,但是被他吞下了。他从森林一样戳立于地的军列的顶上看到了一层隐隐颤动的情景,从那些泥像般正襟端坐的官兵的眼光中,感受到一种燃烧的表情,也看出来了对他的信赖和撑持。
集会即将完毕的时候,陈墨涵将自己的两臂高举起来,背对他的长官,向着他的部队,吼出了低沉有力的一嗓子——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准备——唱——!
部队仿佛愣了一下,在经过了片刻的沉寂之后,一股澎湃的膛音拔地而起,直冲霄汉: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军民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
大刀向……
大刀向……
…………
雄浑的歌声如风暴席卷江海吼怒,一泻千里无可遏制,在凹凸山的上空滚动轰叫。这是一次最真实的精神校阅。歌声固结着仇恨和激情,也掩盖了耻辱和阳谋。陈墨涵从这感天动地的歌的浪潮中,仿佛曾经触到了扑面而来的浓浓的血腥味。战斗厮杀的欲望汇成一河血红的潮流,从他的身边哗哗流淌。他仿佛看睹了千万柄银光闪烁的戟槊在马背上蠢蠢欲动,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凌空劈下……
不用看陈墨涵也能够念睹,他死后的刘汉英和张嘉毓等人也在跟着队伍一起唱,并且在皮相上同样唱得掏心掏肺热血沸腾,至于心里是怎样的惊悸,那就只有他们自己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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