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逛了一天小集镇,梁必达支获颇丰。晚上回来,赤膊上阵点燃了煤油炉,支视反听地烹饪从紧花集买回来的兔子肉和鲫鱼。他没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只计划当晚请陈墨涵打打牙祭。他们虽然是在此劳动改造,但究竟是有身份的人,每人每月有五十块钱生活费,比起普通的劳教分子,还多了一些优待,平时是跟管教人员一起吃食堂,奇尔搞点特殊化,管教人员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梁必达可不是个安分守己任人摆布的“改造分子”。早在刚到七两八农场的时候,梁必达就拿出军长的作派,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向七两八农场领导慎重提出:没有人开除我们的党籍,也没有人开除我们的军籍,我们还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不是你们的首长了,还是你们的同志。因此,军装我们还要穿,星期天我们还要过,“五一”、“七一”、“八一”、“十一”、元旦和春节都要给我们放假。
七两八农场的干部做不了主,就层层请示,上面终于搞清楚了,梁必达就是当年在凹凸山打红了半壁江山、赫赫有名的梁大牙,自然是惹不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要是跟他过不去,没准哪天形势一变,这老人家重坐江山,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管七两八农场的干部比力明智,暗示下面少惹费事,得让他处且让他。只要没有逃跑的迹象,也就网开一面了。倒是梁必达经常费事人家,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梁必达都要换上便衣上街,吃喝玩乐买回一堆东西。改善生活,多是梁必达亲自操作,陈墨涵不谢绝吃他的肉喝他的酒,但从来不插足他的劳动,也不跟他多说话。
梁必达一边做菜一边介绍一天的不雅感,感慨地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啊,这样乱糟糟的,我们丢了乌纱帽事小,可是老公民遭殃啊。
陈墨涵无动于衷,抱着他的破胡琴,摇头晃脑地推他的《十面埋伏》。
这支曲子梁必达刚开端听还觉得挺有味道,顿挫顿挫缓缓急急的,很有声势。听一百多遍了,就烦透了,奇然候听得怒气冲冲,号令道:“你就不能推个其余?推个《大海航行靠梢公》也行啊。成天推这个破曲子是个什么意思?”
陈墨涵压根儿就把他的号令当放屁,阳阳怪气地说:“我只会推这个。再说其余我也不念推。你嫌烦,你可以去住高干宾馆嘛。”
梁必达无奈,只好忍气吞声。是啊,你以为你还是军长啊?都菜农了,要是连军装也不让穿了,你跟凹凸山的老农民有什么两样?有人给你推个曲子,就算不错的了。
在这里,不但他梁大牙牢骚满腹时常骂人,连一向坚决反对非文明语言的陈墨涵都开端骂起了粗话。军长和军参谋长离开了那所曲径通幽而又壁垒森严的军部大院,大家同样都是光杆司令,纵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也施展不开。说脏话粗话不必然是有针对性的骂人,往往是一种娱乐活动。
这晚陈墨涵态度较好,仿佛愿意同梁必达交流了。听了梁必达真挚的忧虑,陈墨涵笑了笑,说:“嘿嘿,有了机遇,我把你这话说给江古碑听,他要是不给你安个集布谣言蜚语诬蔑大好形势的罪名,你打掉我的门牙。”
梁必达说:“早晓得江古碑这小丑如此毒辣,那时候真应该把这个狗日的干掉。掐他个小臭虫,还不跟放个屁一样,说放就放了。”
陈墨涵说:“这样说来,当年李文彬果然是你借刀杀人干掉的了。”
梁必达怔了怔,笑了,说:“这事像我干的,我也能够干得出来,但是我没有干。为什么呢?第一,我那时候曾经是分区司令员了,犯不着跟李文彬普通睹识。第两,李文彬虽然有弊端,但这个人给我的印象原来并不是贫凶极恶,我只是看不起他,但还不至于杀他。第三,李文彬搞女人我晓得,但是我不晓得他那天跟那个女人有约会。第四,那时候我们跟你们联手对付鬼子,防奸细是头等大事,不成能跟汉奸有接触。”
陈墨涵说:“你也别谦虚,战争是残酷的,政治更是残酷的。你借刀杀人,把李文彬搞掉,也是符合逻辑的。”
梁必达顿时急眼了,叹了一口气,说:“他妈的连你都这么认为,那就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好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没有证据嘛。”
陈墨涵说:“可惜啊,张克思跟你斗了一辈子,也没斗大白,他是个真革命,真到了天真稚子的地步,他从来就没有把你梁大牙看透,一直到死,他还保你。你梁大牙确实心狠手辣,就冲着张普景为你慷慨一死,你都应该忏悔。”
梁必达涨红了脸,愤愤地说:“一派胡言,完全是辟谣中伤。我对张普景同志是问心无愧的。”
陈墨涵说:“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
梁必达恶狠狠地盯着陈墨涵,欲待发作,又忍住了,一屁股砸在小凳上,一腔怒火都市合在手上,手里的锅铲子把小铝锅鼓捣得遍体鳞伤。
兔子肉是红烧的,鲫鱼是清蒸的。梁必达原先对烹饪一窍不通,这两年来劳动改造,倒是倾注精力学了一手,两个菜都做得像模像样。梁必达把私藏的一瓶茅台打开,自己表扬自己说:“哈哈,好香的菜,好香的酒。”
这时候,陈墨涵就不客气了,放下胡琴,理直气壮地坐了过来,拿起筷子,瞄准理念的目标,夹起就吃。
梁必达一看这架式,说:“且慢。他妈的每次我又买又做,你连声谢字都不说,吃你不比我少吃,喝你不比我少喝,可是你连话都不肯意跟我多说,我这个军长倒像是你这个参谋长的勤务兵,你凭什么?”
陈墨涵把筷子一放,两话不说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是心疼,我可以不吃。”
梁必达又急了,陈墨涵要是不合营,他举目无亲,这顿酒喝起来还有个什么意思?只好又赔起笑脸,低声下气地说:“你看你这个人,我不过是开个打趣嘛,都是我军的高级干部了,还耍什么小孩子性格?好好好,我活该伺候你,求求你,咱们一起吃,咱们一起喝。”
像这样既费钱又出劳务还要献殷勤恳求陈墨涵共进晚餐的事情,曾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谁让他梁必达耐不得寥寂呢?
陈墨涵摆足了谱,这才重新端起盛酒的军用茶缸,不理会梁必达碰杯的意思,咕咚一下干了一大口。因为菜好酒好,虽然话少,但陈墨涵的表情还算好的。
闷闷地喝了一阵子,梁必达说:“老陈,咱俩在这里劳动两年了,两年我都在反省,你说,我们革命革了一辈子,落到这步田地,算是怎么回事啊?”
陈墨涵仍然不理,逮住半截兔子腿棍,手抠牙拽,不择手腕地盘剥。
梁必达又说:“我今天其余不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对我很有意睹?”
陈墨涵说:“当然有意睹,没意睹我会不理你吗?”
“咱们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的直汉,有话说到明处,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睹?”
“蛇打的洞蛇清楚。你做了哪些对不起人的事,你自己还不大白?”
梁必达说:“我不大白。是不是东方闻音就义的时候我骂了你,你还耿耿于怀?”
陈墨涵半天不吭气,直到啃光了肉,把白森森的骨头一扔,才说:“东方闻音就义,我跟你一样悲哀,你虽然装疯卖傻耍了两百五,但是可以理解。我不计较你。”
梁必达又说:“那就是台山枧战斗了。”
陈墨涵说:“台山枧战斗之初,你确实有轻视两团的意思。解放战争和剿匪,你一直是拿两团开路,把两团打得支离破碎,功劳却都是一团的。这也一般。一团是你在陈埠县当大队长的老底子,是从凹凸山里带出来的精锐。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和手背的肉不一样厚。大家都是军人,用兵的时候动的那点小心思,我能够理解。我再说一遍,台山枧战斗中,你的决策是对的,就是从那一次,我才改变了对你的意见,认为你确实具有指挥大部队作战的能力了,深谋远虑,有战略眼光。不瞒你讲,在此之前,我对你的指挥能力是很看不起的。”
梁必达说:“那我就更不大白了,我到底是什么处所得罪了你,让你这么深仇大恨?”
说话间一瓶茅台曾经下去了大半,两个人都进入了微醺状况。陈墨涵又大大地喝了一口,直着眼睛盯着梁必达看了一阵,突然涌上了激愤,把酒缸子往小方桌上重重一掷,说:“那好,梁大牙你给我听着,你——你还记得那条狗吗?”
梁必达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稀里糊涂地问:“狗?什么狗?”
两行热泪从陈墨涵的脸上滚滚而下,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半酒醉一半清醉,拍案而起,声泪俱下:“狗日的梁大牙,你太毒辣了,你晓得那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吗?我的雪无痕,那是元勋啊,你……你狗日的竟然用一只……野狗……杀了它,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杀了我的雪无痕,这是你一辈子犯下的最大的恶行……啊……”
陈墨涵完全醉了。
梁必达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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