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
一人一刀溜达荒漠。
仿佛连鹰鹫凶狼都畏惧这张血肉模湖的脸庞，刀不孤方圆百里，竟连鸟禽陈迹都没有。
“粗鄙武夫终究妥协于操持权柄的老狐狸。”
刀不孤扯动嘴角，气息阳沉至极。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因果本不应在那座孤城，可笑他自以为蔑视世俗，却还要被世俗利益束缚。
“雪来，爹迟早会杀了呼延老狗，今日，先让顾长安偿命。”
紫袍御空前行，尘土飞扬，恍如山崩地裂。
在极远处，大漠孤零零的身影自望楼而下，矗立在两十里疆土纛旗旁边，血剑悬于身前三丈。
顾长安能感受那道强大连绵的气机，他没有像上回那样怔怔不动，持剑直接洞穿臂弯火种，鲜血火焰飚射剑刃。
“瞻仰你的精神，果然是前所未有的伟大。”
声如洪钟敲碎死寂，丑陋的紫袍怪物转瞬掠至，气机外泄筑成一座座梦幻泡影。
春暖花开，绿荫遮蔽，溪水绘舫，也是顾长安贫其一生都未曾睹过的风物。
明知是假，他难免多迷恋了几眼。
“自刎殉国吗？”刀不孤嗓音嘶哑，屹立纛旗九丈外。
他虽妥协于强权，但不代表丧失江湖人的风骨。
顾长安可敬，值得尊重，也值得体面。
但杀死女儿必须偿命，这也是江湖的公道。
顾长安笑了笑，仿佛很久没说话，声音也晦涩停留：
“我念死，可又怕自己没尽力，死后无颜面睹安西英魂，总归要打一场。”
刀不孤注视着他臂弯汩汩流淌的鲜血，又看向阳沉猩红的深渊，赞扬一声：
“你太可怕了。”
说完一手背于死后，另一只手缓缓推出。
伴随血腥弥漫，血剑横空斩下猩红混杂黑雾的恐怖剑阵，仅仅一剑，又彷佛千百剑层层递进。
“所谓苍天意志不成逆，大道次序不成违，就如我在深渊苦修两十五载，你怕是两十五岁都没有，你凭什么敢出剑。”
刀不孤不紧不慢地开口，手指轻弹，如凤凰涅槃般飞舞的杀伐剑气瞬间烟消云集。
他伸出手掌破开剑势，点地而起，轻描澹写地按住那柄鲜血木剑，仅掌背淌了几滴鲜血，血剑不进一分一寸。
血红剑势虽是如潮流层起层生，却依然被指甲层层击碎。
“东土三千年，你是最可悲的人物！”
刀不孤怒喝。
眼前的华夏愚者，就是一条打小生长在陆地的鲤鱼，从来没碰过水，竟也长了几斤重量。
一旦离开陆地奔赴湖泊，那就要鲤鱼化龙，盘踞湖面主宰大鱼大虾的生死。
试问普天之下，谁的天赋能睹到他的背影？
“你若前往新世界接受洗礼，十年便世界无敌。”
“若我是你，假意投降帝国，可惜你连假降都弯不下腰！”
刀不孤再推手心，血剑赫然掰折，尽管依靠血气自铸剑身，可仍旧有一条清楚可睹的裂痕。
他没必要信口开河，就因为在深渊祭坛冥思两十五载，他能随便看穿一个人的天赋。
这个东土最有种的汉子，真正无敌之资质！
顾长安一动不动，他活着就曾经拼劲全力，可劈面的怪物却能随便让他没法活着。
“你应该不绝望吧，你经历了太多比死亡更绝望的黑暗。”
睹他没有自刎的意思，刀不孤掌心涌出磅礴气机，长刀铮铮，自空中砍下无坚不摧的一刀。
黄土裂开，风浪都被径直砍成互相排斥的两块风幕，红袍汉子深陷黄土，又被刀气卷起倒飞三十丈。
顾长安七窍流血，深呼吸一口，胸腹间犹如冰块灼烧，痛入骨髓。
寒意与热气在体内疯狂冲撞，刮搅四肢百骸乃至每一块血肉。
他艰难动了动嘴唇，眼中并无记恨，反而有种解脱的豁然。
可是。
责任良知，以及随之而来的愧疚，却如巨石般将他的灵魂坠入沉痛的旋涡，不能自拔。
“对不起安西英魂，对不起华夏民族，对不起那些被蛮夷奴役的汉人，我真的撑不住了……”
“或许还对不起自己，我没有哪怕一天真正开心过。”
顾长安轻声呢喃，脸庞仰望着孤城。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我这一生算是做出第一流的成果么？
“我不进城，不伤无辜子民。”
“就让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物继续过着不足为奇的生活，但他们大抵会陪着你下黄泉。”
刀不孤背手矗立，金发随风漫舞，说完狂风怒号，一道道恐怖气浪笼罩红袍身影，又被迫偃旗息鼓。
他露出很风趣又丑陋的笑容，望向风沙弥漫的远方，感受法天相地的句偻巨影。
“刀下留人的戏码不值得赞颂。”刀不孤驱动磅礴的气机，与空中无形之掌对撞，整个黄土掀翻，昔年埋葬的断肢残骸悉数滚上空中。
“原来是你！”他冷眼望向来人。
句偻身影踏步而至，一掌横推气机，另一只紧攥的拳头倏然紧开，两行浑浊的老泪簌簌而下。
“六十三年了……六十三年了啊。”高朝恩嘴唇哆嗦。
在几十万腐臭尸身横亘的沙漠滩，他底本计划返回玉门关，沧海桑田，六十多年掌握的舆形曾经变化太多。
感知到澎湃刀气遗留的陈迹，鬼使神差地多走了几百里。
当看到红色纛旗，旗面那个很难判袂的“唐”字，这个一百多岁的老人第一次神魂俱震，近乎歇斯底里地冲向孤城。
他没来晚，他还能睹到西域深处的大唐疆土。
刀不孤没有动作，也许另有计划，便朝着血泊里的汉子介绍道：
“李唐高朝恩，当今女帝的心腹太监，你临终前没有遗憾了。”
顾长安急剧坠落的灵魂又突然爆发力量，他抬眼看了很长时间，强撑着惨不忍睹的伤躯站起来，一步步走向纛旗。
刀不孤没说话。
而高朝恩老泪纵横，目睹这一幕他怎么能够安静啊。
血人走了很久终于来到纛旗旁边，力有不逮竟握不住旗杆，声音很疲乏不堪：
“安西军不辱使命，六十三年寸土未丢，山河无恙。”
天地俱寂。
顾长安微弱的声音随风飘扬，仿佛飘进高朝恩的五脏六腑，令他感到剧烈的疼痛。
在蛮夷的腹地，安西军坚持了足足六十三年，在万里沙漠，一座大唐城池屹立不倒。
“不背民族，不背华夏，更不背皇恩。”
顾长安低低说了一声，用尽全身气力，随后很洒脱躺在纛旗下。
他终于可以安心去死了。
这一刻，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瞬间。
终于将这个让他活得像鬼一样的重担交给别人，也终于可以顶天立地踏进阳曹地府，与诸位亲人再战冥间疆场。
“你……”高朝恩声音哽吐，一股股悲恸的表情像浪潮般将他吞噬，竟不知能说什么。
“他叫顾长安，吃百家饭长大，十岁守城杀敌，十一岁一剑斩五，十两岁一剑斩九，十五岁一剑斩百，两十岁一人全歼三千悍卒，两十一岁一个人杀了七千。”
略顿，刀不孤看向破败古老的血色城池，指着道：
“两十两岁就站在那里，他孤零零面临三个大宗师、足足一万一千个帝国悍卒，他活了下来。”
“几十年啦，你晓得唐国社稷唯一的荣耀是什么？西域一个置之不理的小孩，替你们开疆扩土！”
“华夏好货，还有脸来这里！”
刀不孤声震云霄，抛开杀女之仇，他太敬畏这种绝境中誓死不退的坚持，所谓的江湖意气，在如此坚不成摧的信奉面前，唯有顶礼膜拜的份。
当然，他肯定有私心。
跟呼延老狗达成交易，以深渊位置为筹马，立誓不向帝国保守孤城，但不代表不能告知东土。
曝光之后，呼延全族都要千刀万剐，呼延老狗头悬圣城，钉死在耻辱柱上！
高朝恩身躯勐震，泪水盈眶，他爬行在地，这一跪叩谢安西英魂，可他竟没有一丁点勇气去看那个满身是血的孩子。
在黑暗的岁月里，目睹一个个亲人离开，最后只剩自己苦守孤城，换平居人都死了万次的战场，却始终还在高举盼望的火把。
人人间最残忍的折磨都降临到这个孩子身上，最痛苦的绝望笼罩着他。
“对不起，来晚了……晚了。”高朝恩心如刀割。
枉他日夜为华夏文明崩塌感到悲哀，在华夏都快遗记掉的西域，有个绝望百倍的孩子还在努力坚持着。
“来了就好。”顾长安倒没有伤感之意，只是轻声道：
“他日华夏支复西域，如果奇然间，请折一枝桃花送到我的坟前。”
刀不孤沉默，有些事情必须做，有些人必须杀。
他果断掐灭恻隐之心，沉声道：
“一人杀万，连圣人都做不到，人间除他以外谁能做到？本该笑傲青史的绝顶武将，却落得这般下场。”
“要我说，华夏肉食者皆为牲畜！你假惺惺掉几滴眼泪，就能换回想长安绝望的两十三年吗？”
“滚出西域！
”
长刀起，狂风蔓延，杀机毕露。
高朝恩一句话都没说，缓缓起身立于空中，脸庞泪痕犹在，可浑浊的眼神格外坚定。
不退。
“咦？”刀不孤阳阳怪气了一声，匪夷所思道：
“你这个无所作为的庸才，华夏都骂你是高逃跑，你如何有胆量来面临我？”
一瞬间，顾长安吐下喉间苦涩，只觉头晕目眩。
无形藤蔓缠到脚踝，四周的黑暗如倾墙普通压过来，全无亮光。
“为什么，我是条烂命！”他不住呢喃，他念拥抱自由，他念死亡解脱，可往往事情走向都市让他更加痛苦。
为什么不走？
将消息带回华夏，让安西英魂再无遗憾，让民族苍生重燃斗志，不好吗？
“我何时必要你救啊！”顾长安歇斯底里，他要给六十三年绘个句号，他要毫无遗憾地死亡。
高朝恩翕动嘴唇，手指剧烈抽动了几下，突然铿锵有力道：
“杂家不能退，也不念退！”
刀不孤凝视着他，摇头失笑：
“长城雁门关，你不敌燕国公孙戈，逃了。”
“长江赤壁，你不敌东吴琴公，逃了。”
“携皇命来圣城营救被俘将军，你惨遭三位成道者围剿，同样依附身法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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