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霆思虑片刻,沉声道:
“暂时别宣传,朕先送刘壮士前往长安,让大唐传诏世界。”
陈知古略惑,很快就重重点头。
六十三年前,安西军是奉大唐之令驻守西域,如今让英魂在大唐接受特出青史的荣耀,这叫有始有终,也是迟来的交代。
湖心亭又陷入安静,静得就像一座空山幽谷。
也许是太甚震撼,寡人直到现在都无法平复表情。
就差一点,英烈埋尸黄沙,忠魂置之不理。
若没有爬进玉门关的刘尚,安西军的青春与白骨只会掩埋在黄土深处。
而现在,这面以鲜血染成的丰碑,将永久矗立神洲大地!
亭内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诸臣随陛下离开湖心亭。
……
“铛!”
“铛!”
巍峨雄伟的九重宫阙,霎时间钟鼓齐叫,有数千只喜鹊遮天蔽日从东边飞来,盘旋于凉州苍穹,又朝着玉门关偏向翱翔而去。
公民在繁华大街驻足,皇城钟鼓连绵不绝,声震云霄。
“有喜讯!”士子游侠一脸冲动,莫非是绝代大捷?
可等了许久,朝堂还没有张贴布告,但公民的表情依然高涨。
皇城不会无缘无故叫鼓九十九声,绝对有惊天捷报。
凉山,云雾缭绕。
青丝飘飘的道袍老人屹立悬崖,远眺着繁华的市井人间。
“师尊。”清凉典雅的北凉公主走了过来,表情很低落,轻声说:
“安西精神定会一改惶遽民气,神洲苍生绝不会落于蛮夷之手。”
“嗯。”北凉唯一的武道圣人阮仙转过身,喟叹道:
“安西军可敬,顾长安不幸。”
小公主紧抿唇瓣,刚刚还哭肿了眼,她不肯再落泪了。
“他自创气机,他……”阮仙眼神恍忽,念起雁门关隘那道残忍厌世的气机,未被记载的三年,顾长安究竟又经历了几煎熬。
徐梦又控制不住泪水。
一个人要在黑暗里走多远,才会让自己比恶魔更残忍,究竟有多孤独,才会厌倦这个世界。
顾长安,你可是人间最有天赋的人啊!
你从未出城,你没睹过天道巨变后的世界,可你仍然倨傲独立,成为世界唯一一个自创气机的惊世奇才。
你明明可以挣破牢笼,变成一只搏击长空、睥睨世界的苍鹰,天高任你飞,海阔凭你跃。
你以后会是圣人,甚至有天赋窥探天门,可你仍然把自己困在牢笼里,将锁链绑在身上,废弃挣扎,更不肯走出。
徐梦越念越哀痛,索性蹲在草地,将脑袋埋进膝盖里。
正是因为这种异乎常人的抉择,才会带来无与伦比的冲动。
顾长安有一千条平坦大路可以走,他偏偏选择最黑暗的地狱泥泞,他能中途退出,但他义无反顾踏入黑暗深处,只为让手中的火把愈来愈亮光。
“高朝恩,是我误会你了。”阮仙朝着虚空深躬一礼,眼底带着浓浓的歉意。
他一直觉得高朝恩死得不值,民族曾经崩溃至此,本该留下有用之躯替华夏抵抗蛮夷,却要为“李唐血脉”献身。
得知真相,换做是他,也同样会做精神殉道者,唯有民族信奉才是神洲大地最珍贵的东西。
“师尊,顾长安肯定不止一人杀四千蛮卒,那三年他做了更伟大的事情。”
徐梦扬起泪痕犹在的精美脸蛋,她盼望听到最完整的传奇故事。
“我会去孤城接他回家。”阮仙迎风而立,眼底有电光石火的泪光。
……
御医馆。
刘尚躺在床上面靠墙壁,苍白凹陷的脸颊恢复血色,可心神始终不宁。
长安你答理过我的啊,要等我带人回来,爷爷奶奶,你们也说过念回田园的。
“后生,醉了么?”外面传来温和嗓音,徐霆推门而入。
虽不知眼前是何人,刘尚也念强撑病体起身施礼,却被徐霆笑着拦住:
“老头子只是来探望你。”
他派人去了终南山,只要阐明刘尚身份,药王后裔绝对会出山诊救,这是华夏人的责任!
刘尚做了几个手势。
“你念去长安?”徐霆微笑点头,“你先服药睡一晚,等气血恢复一点,老头子亲自带你去长安。”
“啊巴啊巴……”刘尚眼眶通红,大唐长安是整个安西英魂的梦念,他要给爷爷们圆梦。
“敬你一杯,敬孤身一人爬出万里西域,敬未来青史上的传奇人物。”
徐霆接过太监递来的两杯杏子酒,一杯拿给刘尚:
“喝点无恙。”
刘尚艰难蠕下手指,将酒盏放在嘴边一口饮尽,稀疏的眉头拧起。
很酸很苦涩,流入喉咙很呛,可慢慢能品味到绵长的甘甜回味。
淌过黑夜,黎明曙光,会迎来胜利么?
“好好休息。”徐霆帮他掖好锦被,安静离开了房间。
御医馆外,诸臣侍立。
徐霆还提着一壶杏子酒,倒了满杯高举洒落:
“朕替北凉苍生,一敬战死的安西英灵。”
诸臣神态庄严肃穆。
安西英魂,真正的民族嵴梁。
就算从北凉利益动身,没有孤城牵扯西域兵力,受苦受难的便是玉门关内的无辜公民。
没有那个力挽狂澜的顶梁柱,蛮夷七千里制裁官的兵力将会全部堆积玉门关。
徐霆又往杯里倒了几滴酒,安静道:
“两敬瞎眼无道的神灵。”
宰相陈知古表情阳沉,苍天可憎,何故只卷顾蛮夷,若没有深渊带滥觞源不息的天地之力,蛮夷岂能疯狂至此。
但不能不敬天。
只求往后,它能给予华夏再一分气运。
“三敬神州良知,敬苦难中的苍生。”
徐霆一口饮尽,倒上第四杯,将酒杯递给内侍,轻声道:
“存着,他日再敬顾长安。”
诸臣面有戚戚,祈盼着有朝一日,陛下这杯酒能敬出去。
顾长安,确实是华夏历史上一个异常伟大的人物。
他甚至能假意投降,找到最轻紧的破局之法,底子不必要承受这一切煎熬。
假降再回华夏,他仍然是顶天立地的豪杰。
但哪怕有那么一刻低下头颅,那块疆土就丢了,华夏精神就破碎了,就算再重新凝聚,也会留下瑕疵。
正因为不念这样,那个一辈子未曾出城的汉子,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道路。
“陛下,阮仙念去西域。”独眼太监踱步近前,低声说道。
徐霆颔首,深陷的眼窝闪烁着坚定光彩,铿然有声道:
“朕随他同往。”
霎时,宛若平地起惊雷,诸臣震得翻江倒海。
“慎重!”陈知古率先驳斥,“陛下岂能立于危墙之下,老臣愿往,顺便祭拜家父。”
余人纷纷附和。
就算有圣人做护卫,西域也不能去!
华夏得知真相,圣城肯定也近在迟尺,届时七千里疆域就是血腥屠宰场,不知会降临几深渊圣人,几蛮夷悍将。
“朕意已决,太子监国,宰相辅政!”
徐霆嗓音低沉,却传达不容反驳的意志。
“请陛下三思。”群臣惊悚难安,可以派兵,也可吩咐消磨北凉成道者,独独不能御驾亲临。
徐霆面无表情,眸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庞,痛心疾首道:
“华夏文明数千年,泱泱万万苍生,却饱受四夷侵压,必须凝聚神洲之力消弭外患!”
“顾长安还高举着精神火把,这是天道巨变以来,华夏最最顽强的信奉!”
“苍生黎庶在看着我们,蛮夷也在冷嘲热讽,若此次再无勇气,尔等便坐视华夏文明沦为异族奴隶!
”
群臣静默,斩钉截铁的声音震荡他们耳膜,也穿透他们灵魂。
是啊,这个期间是华夏文明最恐怖的灾难,随时都有可能亡国灭种,昔年及及可危的五胡乱华,都不足当今的十之一两。
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精神人物,正是奋勇反击的大好时机,若还踌躇不前,未来不会再有勇气了。
要打就打,举国之力也打,不到最后一刻,输赢谁知?
“生死存亡之际,朕何惜一身?”
“翻遍煌煌青史,还没哪个帝王战死疆场,朕愿开先河!”
“朕死在西域,太子继位登基。”
“顾长安将勇气传给朕,朕也要将勇气传遍北凉疆土!”
徐霆鬓发集乱,身躯却站得笔直,他从一个流民成就割据政权的帝王霸业,他从不缺少魄力。
昔年一无全部,只信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现在应有尽有,也愿以血荐轩辕!
群臣一言不发,只是齐齐施礼。
西域怕是迎来诸神黄昏,既然阮仙要去,华夏其余圣人肯定不会作壁上不雅,蛮夷深渊同样会站出许多老怪物。
陛下也要前往,不说剩下五国,大唐女帝作为皇权正统,也是安西英魂临死都要效忠的社稷江山,她没有不去的道义。
大军,武道圣人,西域绝对要成为华夏蛮夷的转折点。
神州被动太久了,说难听点,一直被蛮夷挨打碾压,如今借孤城一股民族气节,也该堂堂正正主动出击。
一味防御永久别念驱逐蛮夷,唯有进攻,进攻,再进攻!
徐霆眺望西域,待胸中意气平复,他脑海里显露华夏疆土巍峨屹立的壮不雅奇迹,以及一人一城永不言退的修罗图景。
“朕还会亲自到龟兹城,跟顾长安说一声……”
徐霆表情悲凉,沉默许久许久,轻声呢喃:
“这些年,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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