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重新亮起。 豪门公子、劳苦民寡，都在这日复一日中醉来，然后开端新的一天。 虽然对他们而言，日复一日代表的意思并不相同。 于夏景昀来说，这一次的天亮便意味着离别。 夏景昀和白云边各坐了一辆马车，一前一后，沉默地驶向苏家坞外的长亭。 在那里，苏炎炎早早带着侍女等着，摆上了几杯践行酒。 白色的狐裘将她衬得圣洁又典雅，那一身纯白又像是这场离其余注脚，仿如吹起了别离的笙箫。 夏景昀走进凉亭，嘴角的弧度如春风般温柔，轻声开口，“昨日曾经送过了，何须如此。” “那自是两回事。昨日是许多人的，今日是你我两人的。”苏炎炎端起一杯酒，双手递去，慎重道：“祝你一路顺风。” 夏景昀伸手接过，笑着道：“还要加一个得中一甲。” 苏炎炎笑着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夏景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眼前人，仔细道：“这些日子，看过了苏家坞的山川灵秀，看过了洞庭湖的浩荡雄浑，但当今日坐上马车，离开之时，却不记得那些白日和翠湖的朝朝，那些清风与明月的暮暮，只有一张巧笑倩兮，闭月羞花的容颜，始终在我的脑海中盘旋，谢谢你今日能来，让我将这张脸记得更清楚了些。” 这年月的姑娘，何曾听过如此直白的情话，饶是一向大气沉稳的苏炎炎，也忍不住红透了耳根，默默将酒杯接了过来。 夏景昀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昨晚写了点东西，送给伱。” 苏炎炎曾经抚平了心头骤起的波澜，伸手接过，微笑道：“那肯定不是送给我的。” 夏景昀挑了挑眉，“为何？就不能是我害羞，有些话不敢劈面说，只能落于纸笔吗？” “你相信洞庭湖有一天会干涸吗？”苏炎炎朝着远方扬了扬精美的下巴，带着调侃笑意，“我相信那个都不相信你会害羞。” 夏景昀看着眼前这张比湖光山色还要精美俏丽的脸，瞧睹她眼底深处那一抹浅浅的微羞，轻声道：“等我。” “好啊，我等着状元郎。” 夏景昀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意思，深深一礼，大步回了马车。 白云边因为不念看这对“狗男女”之家卿卿我我，压根就没再露面。 两辆马车缓缓压过地上的车辙，慢慢驶向远方。 苏炎炎站在凉亭中，安静地眺望着。 “小姐，你曾经认定了这位夏公子做我们未来的姑爷吗？” 苏炎炎轻声道：“嫁给谁不是嫁呢？至少我觉得他还不错，才气纵横，能力良好，同时又长得好看，这样一个夫君，总是比嫁给其余纨绔世家子要好吧？” “所以说，小姐现在也只是觉得他是个不错的选择而已，并没有何等恋慕？” “我与他才接触多久，如何敢随便谈爱。若是未来的时间，我辗转反侧的梦里，都是他，那便是爱了。” 说着她坐下来，拆开了夏景昀交给她的信封。 打开纸条，映入眼帘的是堪称赏心悦目的字。 【岳阳楼记】 【崇宁两十三年冬，余过岳阳郡，与苏家俊彦会于岳阳楼，赏其美景，纵论世界，感到良多，作文以记之。】 【予不雅夫岳阳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边涯，朝晖夕阳，情景万千】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阳风怒号，浊浪排空.】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两者之为。何哉？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世界之忧而忧，后世界之乐而乐”乎。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两十三年冬月两十两日。】 苏炎炎坐在那儿，微微张着嘴，美目之中满是震惊。 片刻之后，她感慨地小心放下手里的纸，神色既怅然又感慨，“我现在就开端有些爱他了。” —— 苏家坞，核心院落中，几个年青人正在一处酒楼上高谈阔论。 “那位夏公子和白公子今日都走了？” “嗯，走了。我瞧睹巨细姐亲自朝长亭那边去了。” “哎，巨细姐对他还真是情根深种啊！” “不过这夏公子也确实挺好的，虽然出身平平，不过认了德妃娘娘当义姊，家世也算勉强过关。可架不住人家的诗才是在太甚惊人。自古逢秋悲寂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明月几时有，这都是传世之作啊！单靠这诗才也足以名满世界，配得上巨细姐了。” “何止如此，他的才能也让人钦佩啊！冬至宴上，就靠一张嘴，就让四爷愧疚自裁，力挽狂澜，这份定力和本事，寻常人也难得啊！我觉得算是巨细姐的良配了。” “我跟你们的念法不一样。我觉得他几有些卖弄了。” “嗯？此言何解？” “昨日饯别宴上他那番话，确实也说得有事理，我回去翻了翻史书，乱世兵器横行，豺狼肆虐，确实不是什么值得憧憬的。我也挺感激他这么点醉我们。但是你们不觉得他另外那些话，有些太甚冠冕堂皇了吗？这世界和私利本就是不成兼得，他真就那么一心为公，爱民如子？还不是为了在巨细姐面前显露一下自身，但却搞得我们很自私一样。”
“倒也不能这么说，夏公子之言，都合圣贤教诲，也是常为人提及的，挂在嘴边倒也不能算卖弄。” “但是你相信他说的那些都是自己的真心实意吗？还不就是犹如朝中那些黄紫公卿们一样，嘴上都是冠冕堂皇的话，背地里谁晓得干些什么事呢！” “是啊，便如你我，又真的能做到一心为公，一心为了世界吗？” 寡人叹了口气，一时都有些无言。 对有些人而言，这番话就仿佛是戳中了他们心头那些不肯提起的阳暗，让他们无颜以对。 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几番接触后，曾经将夏景昀视作了一个奇像，当然盼望这个奇像更完美些，但若是也如朝中那些权奸普通，就几有些令人怅然了。 同时，也是无奈于这朝局，这世界，哪儿还有几真正为了世界，真正忠君爱国之人啊！ 腾腾腾！ 一阵脚步声从下响起，一个同龄少年冒头，“你们果然在这儿，走吧，程先生叫我们呢！” 像苏家坞这等庞大的聚落，自然也是有着族学的，深知进修传承之慌张的苏家掌权者还专门请了州中大儒坐镇族学，教导后生。 这位程先生，更是中州的名儒，当初受苏老相公之请，在苏家坞中掌管苏家属学，一呆就是十余年，德高望重。 苏家这些未曾科举的少年郎，常日最怕的就是这位程先生了，一听不敢怠慢，赶紧跑了过去。 到了族学，大部门的学子曾经坐着了，一身儒士打扮的程先生站在族学学堂之中，背手而立，冷冷看着这几个后来之人。 几人脖子一缩，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 程先生也没有追究他们迟到，清了清嗓子，“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篇文，盼望你们好好进修一番，用以明志，不至浪费光阳而不知。” 一个学子下意识地吹捧道：“先生又有大作了？先生宁神，学生必会洗耳恭听。” 程先生眼睛一瞪，“就你多话？” 寡人忍不住哄笑，程先生一敲戒尺，堂中重归安静。 “先听，再誊抄，再诵读，最后老夫释义。” 寡人急速正襟端坐，等着程先生开口。 程先生站在讲桌前，看着眼前的文稿，缓缓念道。 【崇宁两十三年冬，余过岳阳郡，与苏家俊彦会于岳阳楼，赏其美景，纵论世界，感到良多，作文以记之。】 一帮学子停下笔，诧异抬头。 尤其是当中部门参加过昨日饯别宴的几人，惊讶更甚。 “先生，这是那位夏公子，还是白公子写的？” 程先生皱着眉头，“不雅其文，明其意，感其志，何人所写，与你何干？” 但接着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尔等差夏公子实远矣！” 师长威严一摆，寡人沉默寡言。 程先生冷哼一声，似在正告寡人不要再胡乱插嘴，接着便继续吟诵起了这篇雄文。 “予不雅夫岳阳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边涯，朝晖夕阳，情景万千” 他缓缓吟着，仿佛又回到了刚刚苏炎炎过来，让他初睹这篇雄文的时候。 而堂中寡人的神色还很淡定，这种景致描写确实有些才能，但也就那样吧，对他们这些睹多识广，自幼受到顶级大儒教育的贵族子弟，并不能什么奇怪的事。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堂中大大都人照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有些更年长或者才能更高些的，则神色微凝，心头微微有些触动。 不过他们年纪尚浅，并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宠辱偕记，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这一句，则让不少人，心头生出了几分愉悦。那种明媚、开阔、爽朗的氛围，被文字精准地营建出来，击中了这些正值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着无尽遐念和憧憬的年青人。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两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一帮年青人的心头一震，这八个字落中听中，仿佛有一个阅尽世事的老人，用一双充满皱纹但坚实有力的大手，安静又淡定地将他们底本上下浮动的心境瞬间抚平。 先前那些阳霾、灰败、痛苦、忧虑；欣喜、冲动、开朗、得意，都化作了最原来的面目，还原成了生活普通的一部门，安静而从容。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世界之忧而忧，后世界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两十三年冬月两十两日。” 当他意犹未尽地念完最后一句，下方的正堂中，只有一张张不自觉微张的嘴，向外集发着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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