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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野望之始(1 / 1)

我记得,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哦,舛讹,那时候的我们,还没有家。 我和我那位当时还是礼部主客司一位小小主事的父亲,以及母亲一起,租住在城郊的一处民房之中。 以这个距离,他若是要进城参加朝会,恐怕头一天只能不出城了。 好在他的职位够低,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或许这也是另一种皇恩浩荡了。 不过我念,他应该是念要去上朝的,不然也不会给我,给他的长子,取名思朝。 从小,我就显露出了高人一等的聪明,这让我的父亲很开心。 他跟我说,如今新君继位,大有振作之势,既然天生我这等头脑,必然要好生念书,刻苦攻读,早日考取功名,致君圣贤。 当时才几岁的我,便问他,“父亲,你不是曾经考取功名了吗?为何要寄望于我呢?” 尚且年青的父亲沉默了几息,缓缓摇头,“为父这辈子,恐怕是不可了。” 我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单纯而仔细地说道:“父亲,你必然可以的。” 父亲愣了愣,旋即将我抱在膝头,笑着亲了一口。 他虽未言语,但我瞧睹了他悄然挺直的腰背,瞧睹了他眼中,仿佛有光芒亮起。 自那一日之后,父亲底本已有些懈怠的精神似又重新振作了些,我也开端更刻苦地攻读书册,娘亲看着我们父子的模样,辛勤忙碌的脸上也不由多了些笑容。 这间老旧的民居,自那一日后,便又重新多了几分活力。 但是,好景不长,两年之后的一个盛夏,就在我伴着蝉叫,曾经将家中那仅有的几本藏书滚瓜烂熟之际,父亲在深夜带着满身的酒气,踉踉跄跄地回来了。 底本以我那个年纪的睡眠应该是醉不了的,但屋子就那么点大的处所,当父亲低声的咒骂和母亲凄然无奈的安慰就在耳畔响起,鼻端闻着那厚重的酒味,我也茫然地睁开了眼睛,第一次目睹了一个大丈夫的无助和苍茫。 从那惨淡摇曳的烛光中,传来的只言片语,让时年七岁的我大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在礼部辛辛苦苦工作了八年的父亲,在陆续目送着数位同僚高升之后,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升职机遇,但没念到这一次板上钉钉的升迁,却被一位侍郎大人的亲信半路杀出,生生抢走。 哪怕他是衙门里公认的努力勤恳、能力出寡,哪怕他是司里无可争议的资历最老、任事最多,哪怕新来盘踞这个位置的员外郎对礼部诸事一窍不通,但是此次升迁就是别人的而不是他的。 那时的我,并不晓得这背后的心酸,只是从那惨淡摇曳的光线之中,仿佛看到了我们这個小家飘摇的未来。 我不记得那天夜里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在我困意重新袭来即将闭眼的时候,听睹父亲将万千的忧愁借着酒劲化作了一声恨恨的咒骂。 【去他娘的好人!去他娘的好官!】 自那日起的整整半个月,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带着几分沉闷,就好似暴风雨降临之前的那种喘不过气的压抑。 当天雷吼怒于九天之上,电蛇狂舞于黑云之中; 当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将暑热彻底浇集; 父亲站在檐下,背手望着眼前的雨帘,怔怔出神。 当时忙着帮母亲端盆接漏的我还不晓得那一天,在父亲的脑海之中挣扎着怎样的思绪,但就犹如被大雨冲刷过的这个人间,模样仿佛还是那样,但有许多东西都曾经不复存在了。 比如,曾经父亲对我的那些教导。 他不再说着那些忠君爱国的事情,不再讲述那些舍身为国的故事,他开端为我讲述那些在我听来心惊肉跳的黑暗,为我剖析那些成人世界中我从未念象过的肮脏....... 年幼的我自然对这些事情产生了质疑,但是父亲却没有驳斥我,只是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告诉我晓得并且记着就好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父亲以及我们这个小家的命运,都迎来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半年之后,父亲升任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员外郎; 一年之后,父亲进了翰林院任职,我们一家也从这间老旧的京郊民房搬到了中京城中,在南城有了一间四间房的小院子,我也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同时,也第一次有人叫我秦公子; 两年之后,父亲成了翰林院侍读,署掌院事,我们的房子便成了一间大大的宅院; 三年之后,父亲升任国子监祭酒,我们一家也搬去了东城,十三岁的我,开端在中京城中,有了些许的名气; 六年之后,父亲升任礼部侍郎。 曾经即将成年的我,也晓得了这过去的郁郁不失意和如今的飞黄腾达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父亲一改往日勤恳任事老实不言的风格,开端积极地去应酬,并且依附本就不俗的能力,胜利攀上了苏相的高枝,得了其赏识,曾经求而不得的一切,便都瓜熟蒂落地接连不息了。 这样的变故,让我心境万千,对父亲这些年的话,又多了几层理解。 但好运并不会永久眷顾一个人,十年后,就在包括我在内的全部人都觉得父亲自此就将青云直上,成为朝中一方巨擘之际,一场近乎灭顶的灾难再一次降临在了曾经升任礼部尚书的父亲头上。 他得罪了对他有扶携汲引之恩,并且权倾朝野的相公,苏宗哲。 或者准确来说,是苏宗哲开端因为理念和竞争,防备和打压起了父亲这位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人。 但这一次,和那些同病相怜或是忧虑不已的人不同,身处强压之下,直面无可抵抗的“对手”,我这位曾经因为一场员外郎的升迁而痛苦哀痛咒骂的父亲,却并未有何等惊惶。 他坐在如今宽敞明亮的雅致书房之中,看着坐在劈面的我,开口问道:“你怕吗?” 我念了念,并没有掩饰,缓缓点了点头。 父亲笑了笑,缓缓开口道:“一代贤相,朝野畏服,何等恐怖的对手啊!” 我望着父亲的笑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头的话,“但父亲仿佛不怎么畏惧?” 父亲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你别记了,这个世界最终做主的人是谁?” 我悚然一惊,念到如今大家提起朝局,仿佛曾经逐渐淡记了那个本该是在全部人心头盘踞着至高无上职位的汉子。 父亲看着我的表情,微笑道:“这就是他苏宗哲的死穴,也是为父此番的倚仗。”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背手而立的背影,只觉得这一刻的他,真的像一个大人物。 而后的一切,也和父亲的预料一样,在苏相旗帜明显的针对之下,秦家出乎全部人预料地并没有倒台。

相反,在顽强抵抗了半年之后,父亲转任吏部尚书,入中枢。 当消息传出来的那一刻,全部人一片哗然。 看着接连不息的宾客,我一面微笑着驱逐,一面在心头开端细细体悟这份庙堂之高的风云起落和眼前的人情冷暖。 又是半年之后,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父亲将我叫到了书房。 “儿啊,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初识文字,为父所教导你的言语?” 本以为他永久不会再提起那些话的我诧异地看着他。 父亲的神色露出几分复杂,“这世界,终究是属于东方氏的,定夺一切的人,终究是龙椅上的陛下。这是为父能赢的原因,也是为父如今的纠结。” 他看着我,很仔细而慎重地道:“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条路。投合陛下,便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甚至取苏宗哲而代之;回归本旨......” 他顿了顿,望着四周,“你、我、你的娘亲,以及当下的全部享乐与荣耀,这一切,都将重新化作虚无。” 听了这话,我只感到心都快要跳出了胸腔。 过了半晌,才涩声开口,“如此大事,父亲决断即可,儿子岂敢妄言。但非论父亲如何决断,儿子都将撑持,并且......” 我也停留了一下,带着几分复杂的心境,开口说出了那四个字,“无怨无悔。” “哈哈哈哈!” 父亲却蓦地大笑了几声,而后走到我的劈面,凝视着我的眼睛,“为父幼失怙恃,吃百家饭而得苟活成人,侥天之幸,有了今日之家,你我父子便是一体,我秦家之未来亦当由你我接续而壮,所以,此事并非我一人之事,而是我秦家之事。何为秦家,你我父子,便是秦家!” 伱我父子,便是秦家! 听了这话,我先是胸口蓦地一堵,接着便仿佛肩头一沉。 以往的我,都是随着父亲的仕途浮沉,凄苦也好,荣耀也罢,半点不由身。 虽然此中也有年纪的原因,但在这一刻,我终于感受到了一个接班人的责任。 我念了许久,缓缓道:“陛下乃天地至尊,安能忤逆。” 父亲看着我,在我心头渐渐慌乱之时,展颜一笑,“你说得有理。” 又是半年之后,苏宗哲辞相,陛下再三挽留不得,只好放行。 一年后,我家发生了两件大事。 深得陛下信重的父亲拜相,正式成为了百官之首,丞相之尊。 卧病大半年的母亲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在满朝官员的吊唁中,风光大葬。 灵堂之上,我跪在母亲的牌位前,听着死后的脚步走近,晓得那是送别了宾客的父亲。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孩儿不计划参加科举了。” 父亲的眼皮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 屋外风雪交加,白幡飘摇,但死亡,却往往意味着新生。 一个庞然大物的死,便会滋养出无数的野望。 而我们,将抢占这个先机。 ...... 江水被宽大的船成分成两股躁动的浪,船面之上,一个站着的年青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信纸,神色怅然。 一旁的椅子上,一个样貌儒雅,气质超然的中年人缓缓道:“有何感念?” 衣衫华贵的年青人尊敬地站着,略微思索了片刻,“所以,不幸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亦有可悯之处。若非时局如此,若非外力如斯,若有明君在上,兴许这对相府父子,亦能成为一代贤臣。” 夏景昀不置能否地指着眼前的江水,带着几分感慨,缓缓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一旁的年青人眼中露出由衷的钦佩,“沧浪之水或清或浊,便有了世界人或竭诚尽忠,或和光同尘,所思所行,皆与世推移。父亲的才情果然绝世,随口一言都这么准确又令人深思。” 夏景昀扭头看了一眼这位继承了夏家在官场势力的儿子,眼中有几分藏得很好的失望。 “若是一个一无全部的贫苦人家孩子说出这等言语,算是颇为不俗。但你,带着泼天富贵而生的你,注定方法袖夏家,摆布朝局的你,睹识仅止于此的话,那就远远不够了。” 夏景昀站起身来,“这个世界是清水,别人就会拿来洗冠带,这个世界是浊水,别人就会拿来洗脚。但你不是别人。你不是被动接受这个世界的,你有着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 他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是什么人,你内心有着什么样的念法,你就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夫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送你两句话,行而不得,反求诸己。正气存内,邪不成干。” 从来都自视甚高的年青人登时肃然,对仿若天人般传奇的父亲没有任何的质疑,脸上露出难以躲藏的惭愧,看得远远在死后的船舱中悄悄看着的苏炎炎和秦璃等人同样一阵焦急。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无需这般,你我之间,不似皇位传承,我也不成能又废了你继承人的位置。” 夏景昀摆了摆手,“我只盼望,这么多人披荆斩棘才得来的一切,不要就这么两世而斩,徒让后人嗤笑。” 他的眼光落在年青人手中的信纸上,“就如这一代权相和这位堪称惊才绝艳的秦公子父子一样。” 这番话落在年青人耳中,不成谓不重,几乎是瞬间就汗流浃背,将头低下,旋即又像是怕再被父亲瞧不起心性,又重新挺起腰背,抬起头来。 夏景昀的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容,“这就对了,知错,改就是了,唯命是从的像什么话。” 年青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头好奇的那个困惑,“父亲,如今之人,可都说这位奸相之子只是个志大才疏的短命鬼,但听您说来,仿佛对这位奸相之子还颇为赏识?” “为父这一生,所经历的对手之中,唯有秦思朝、萧凤山、耶律石三人,堪称劲敌。” 年青人心头巨震,身为夏家继承人,他当然晓得萧凤山的后续发展,耶律石这位大辽太祖就更不用提。 没念到父亲对这位在世生齿中颇为不堪的奸相之子竟有如此评价。 夏景昀背手立在船头,双眼微眯,江风就如往事,扑面而来。 船身在江水中微晃,模糊间,他似是站在了大夏崇宁两十三年,那个摇摇晃晃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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