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平尊府发生的事情,很快就随着与会宾客们,传遍了整个汴京。 赵煦在第两天午时的时候,也得知了这个事情。 此时,他正在福宁殿后的御花园,听取入宫汇报靖安坊建设进度的贾种民。 听完冯景的报告,赵煦就笑了一声,然后看向在他身前三步摆布,尊敬的低着头的贾种民,颇为玩味的审阅了一番。 贾种民是贾昌朝的后人。 而贾昌朝当年和张方平是死对头! 贾昌朝在仁庙期间,是公认靠着攀附温成慌张后的裙带关系起家的。 另一个,就是现在的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 所以,文彦博、贾昌朝在当年是一个战壕的兄弟。 而在他们劈面的战壕里趴着的,则是以富弼为首,欧阳修、张方平为骨干的一派。 两派人当年,在朝堂上就差没有打出狗脑子。 欧阳修被自然谣、诬陷,与外甥女私通,就和这两派之间的凶猛斗争有关。 如今,兜兜转转,当年的恩怨,恐怕也会延续到这一代人身上来了。 至少,赵煦晓得,苏辙就很不喜欢贾种民。 贾种民被赵煦瞧的有些心里发毛,但也不敢问,只好低着头道:“陛下若无他事,臣乞告退。” “嗯!”赵煦点点头,道:“卿回去后,要记得抓紧,在正月前,朕盼望可以看到汴京学府的蒙学、小学、中学之主体建筑落成。” “唯!”贾种民再拜,然后亦步亦趋的退出这御花园。 赵煦等他走远了,消失在视线中,才问冯景:“文太师府邸,可有什么消息传出?” 冯景摇摇头。 赵煦嘿嘿一笑:“老太师此时,恐怕正在家生闷气!” …… 文彦博半闭着眼睛,靠在御赐的太师椅上。 “老匹夫找了個小混账!” “有什么好得意的!” “还找了那么多人睹证……”老太师哼哼唧唧着,阳阳怪气:“搞不好哪天,那小混账再捅个天大的篓子,看谁能救!” 在他身旁侍奉着的文及甫是只能低着头,假装听不到,底子不敢开口。 因为他晓得的,自己只要开口,老父亲肯定就会拿着他做文章。 文彦博哼唧了半天,睹文及甫没敢接话,便不利落索性了。 他瞪了一眼文及甫:“汝这逆子,平素不是很喜欢问的吗?” “今日怎么不问问,为何张安道那老匹夫要将衣钵传与苏子瞻?” 文及甫吐了吐口水,只能硬着头皮拜道:“敢请大人赐教!” 他算是懂了。 老父亲这是要强行给他上课,他不听也得听。 文彦博嘴角抽动了一下,看着这个蠢儿子,实在气不打一处来。 所幸,他还有个好孙女。 不然,这辈子临到头,怕是会被那张安道压上一头。 这样的话,将来到了地下,恐怕要被富彦国和欧阳永叔笑死——呦!这不是文宽夫吗?几年没睹,怎么这么推了? 这样的话,他怎抬得起头? “张安道,可不止是在给自己传衣钵!”文彦博哼哼两声,道:“他恐怕还在打让苏子瞻继承欧阳九职位的算盘!” “看着吧!”文彦博道:“这一两年间张安道肯定会运作,苏子瞻的子女与欧阳九的子女之间联姻,然后借此得到欧阳九遗孀认可,名正言顺的继承欧阳九遗产的算盘。” “欧阳文忠公!?”文及甫吐了吐口水。 “世界人会认?” 欧阳修,是公认的范仲淹后,大宋文坛领袖。 不要看其当年被整的很惨。 可在文坛上,却没有对手! 就算是后来的拗相公和司马牛,当年在其面前,也得乖乖的伏低做小,自称晚辈末学后进。 “欧阳九认就行了!”文彦博没好气的道。 文及甫傻傻的看向自己的老父亲。 欧阳修? 他不是曾经死了吗?死人怎么认? 文彦博叹了口气,解释道:“欧阳九在时,就曾经很看好苏子瞻了。” “错非当年苏子瞻年青,名声不显,怕给其背担,不然早就传了衣钵了!” “而张安道,与欧阳九乃挚友、知己……” “两人的性格,的确一模一样,都是茅坑里的臭石头!” 说到这里,文彦博就撇撇嘴:“如今,传的苏子瞻也是普通!” “所以,老夫才说,这是老匹夫找了个小混账!” 文及甫眨眨眼睛然后念了念,好像还是真是这么回事。 欧阳修、张方平,当年在朝中,就以孤僻、不合群、头铁、爱开炮出名。 相对来说,张方平可能会低调一些。 而欧阳修在世,那是出了名的大嘴巴。 旁的不说,一篇《朋党论》就足以说明问题。 而现在的苏轼呢? 好像、仿佛、大概也差不多。 这样念着,文及甫就溘然就理解了老父亲的意思。 苏轼苏子瞻的性格,不就是另一个翻版的欧阳修吗? 有张方平背书和牵线搭桥,欧阳修遗孀、儿子认可。 再来一个联姻关系,加上苏轼的文章诗赋,本就是世界知名。 这些条件综合到一起,苏轼苏子瞻,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接受并继承欧阳修留下的遗产。 然后成为世界士人都认可的文坛领袖。 至少,一个宗师的职位是跑不掉。 而在大宋文坛领袖或者宗师的影响力,是远超其本身官阶的。 就像如今隐居江宁的王安石。 他是不问世事了,可这世界事,依然在受他的影响。 无数人依然在崇拜、效仿着他。 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有大把的人,争相在自己脑门上刻下一个新学门徒、荆公门生的标签。 “那……那怎么办?”文及甫弱弱的问道。 他自然晓得,老父亲和张方平舛讹付。 “怎么办?”文彦博耸耸肩:“当然是抬举程颐!” 老太师坐起身来,一双老眼,闪烁着智慧。 “将程颐的门生、弟子都送到朝堂!” “另外……”文彦博看向文及甫问道:“前些时日,不是有个叫程之才的人来投拜帖吗?” “汝去睹一睹他……” 文及甫眨眨眼睛:“这程之才是?” “苏子瞻表兄、姐夫!”文彦博悠悠的道。 文及甫不懂了。 文彦博补充道:“其早与苏子瞻兄弟决裂,视若仇寇。”
“为何?” “虐妻致死!”文彦博淡淡的说道:“当年苏老泉极为愤慨,公开与程氏割席决裂!” “如今,苏子瞻得势,最害怕的,就是程氏家属了。” “然后能力轮得到昔年乌台诗案中的参与者!” 这些人与苏轼只是仇。 但程家却与苏家有着血仇! “大人……”文及甫道:“这样不好吧……” “此事传出去,大人名声……” “嘿!”文彦博看了这个蠢儿子一眼:“老夫什么时候说过,要帮程之才对付苏子瞻了?” “老夫只是让汝去睹一面。” “剩下的事情,就不是老夫与汝,要关心的事情了!” 文彦博纵横官场数十年,早已生谙于不脏自己手,而给对手添堵的技术。 一切皆是小人自作主张,与他文太师毫无相干。 并且,在事后,他必然会站在道德的高地,严厉批判这等小人行径。 甚至可能对陷入囹圄的对手,伸出援手,叫其感恩戴德! …… 兴国坊,徐国公张耆旧邸,苏颂所租住的院子之中。 此刻,苏颂家人,正带着下人忙碌着准备着今日的宴席。 沈括与苏颂,则在书房之中手谈着围棋。 不过,很较着,沈括有些心不在焉。 苏颂睹了,笑道:“存中不必担忧,子瞻是个宽厚小人,昔年些许芥蒂,也早已记怀!” 沈括答道:“子瞻固宽厚,但某却实在惭愧……” 实在,他当年只是为了注解立场,踩了一下苏轼,随口给苏轼扣了个帽子。 可偏生后来,发生了乌台诗案。 他也完全念不到,乌台诗案会闹到那个场合场面! 于是,他沈括沈存中就很尴尬的被人冠以了‘乌台诗案首倡者’的名头。 叫他连个喊冤的处所都没有! “无妨!”苏颂微笑着:“老夫早已写信,与子瞻说明了情况,子瞻也回信言,早不挂怀当年之事,还嘱托老夫,叫存中不必介怀当年。” 两人说话间,苏颂的小儿子苏携就来禀报:“大人,两位世兄,都已到了。” “另外,天文局的韩提举,也到了……” 苏颂连忙起身,对沈括道:“存中,且与老夫一起出去睹一睹苏子瞻昆仲吧。” “另外,今日还要与存中引荐一位大才!” “哦?” “正是提举元祐浑运运公事韩公廉。” “公廉早仰存中之名,常与老夫言,念向存中讨教……” 沈括对于韩公廉,是有所耳闻的。 他也晓得,天文局的元祐浑运仪,乃是当今官家异常关心的重点项目。 甚至亲自不雅察过浑运仪的工程进展。 自是连忙道:“我亦早闻韩公之名,今蒙苏公抬爱,自当以礼订交!” 于是,两人联袂出了书房,来到院中。 在这里,沈括睹到了那个他当年相生,如今却已陌生的身影。 沈括内心忐忑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但,苏轼却已上前一步,大笑着拱手:“存中,经年未睹,不念存中风姿照旧啊!” 沈括闻言,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因为,苏轼的性格,是异常豁达的。 他素来有什么说什么。 连官家的决策,也敢公开评论。 自然,他不会是那种口蜜腹剑之人。 所以,他确实曾经放下当年的事情! 于是,沈括上前拱手道:“子瞻风姿,却是更胜当年!” 苏轼哈哈一笑,道:“怪只怪,登州鱼太甚甘旨。” “存中兄,若不嫌弃,某明日送上几斤登州上好的鱼干……” “如此……”沈括拱手拜谢:“多谢子瞻!” 苏颂在旁边,微笑着看着这一切,无比欣慰。 “可惜张邃明去了真定……”他在心中念着:“不然今日就可上演两段佳话了。” 还有什么比一笑泯恩仇,更能彰显苏轼的胸怀的事情吗? 而苏轼要在官场上走的更远,就必须向人们表露自己的胸襟,确实容得下人。 不然,谁敢让一个睚眦必报之人,登上高位? 那会人人自危的。 …… “苏公果然是朕的股肱,社稷之臣啊!”赵煦听了石得一汇报的事情后,就忍不住感慨。 苏颂对他来说,真的是完美的臣子典型! 必要他做事,他就会静心去做事,不计较个人得失——去年赵煦拜其为开封府县镇诸公事。 尽管赵煦给了他无数补偿,还在名头和政策上,尽可能的给其优待。 但,大宋的体制下,若换其他资历像苏颂这样的大臣,碰到这种带着贬官性质的任命——哪怕天子亲自下场请求。 十之八九,也是屁股一扭,一句话就打发掉了:此岂国朝善待儒臣之制?请恕臣不奉诏。 但苏颂就是肯接受。 真正做到了,将自己视作大宋的一块砖,天子让他去那里他就去那里。 不但仅没有任何牢骚反而是真心实意的做事。 在其梳理下,开封府诸县、镇,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韩绛要办的事情,也都是在苏颂的撑持下才最终落实下去的。 关键,苏颂做了这么多事情。 却始终是两袖清风,其无论在开封府,还是在翰林院,都是不沾片文。 团结法的用来给官员宴客、招待的公使钱,他也没有动过一文。 在现在的朝堂上,能做到这些的人,除了中司外,就剩下苏颂了。 更不要说,如今,苏颂更是主动的出手,做为中人,协调、消弭苏轼、沈括的恩怨。 这可省却了赵煦无数功夫! 于是,即使是赵煦,现在也怪不好意思,甚至有了愧疚的心理。 “司马光去世,张璪出知。” “都堂之上,如今缺了两位在朝。”赵煦对石得一道:“都知啊,我觉得苏公足可堪在朝之选。” 石得一哪里敢接这种话?连忙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 赵煦也不管这个,只自顾自的道:“都知说得对。” “像苏颂这样的社稷老臣,国家股肱,若都不能拜任在朝,当一任宰相……” “世界人恐怕都不会佩服!” 赵煦毫不犹豫的,代表了世界人,给这个事情下了定论。 石得一则只能躬着身子,他有点后悔今天来汇报了。 可他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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