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八月甲寅。 赵煦早上起来，刚刚吃完早膳，冯景就来报告，说是提举太医局陈易简求睹。 赵煦一听就大白了，吩咐道：“让他来睹朕吧。” 没过多久，陈易简就来到了赵煦面前，四拜而礼后，赵煦问道：“卿此来，可是有要事？” 陈易简低着头，拜道：“奏知陛下，臣等无能……” “臣等虽竭尽全部，然而，司马公之病，却已入膏肓……” 赵煦听着，叹了口气，道：“不怪卿等。” 司马光的病情在三天前溘然恶化。 先是不能行走，然后就陷入瘫痪，显然，中枢神经系统曾经失能。 他的性命开端进入倒计时。 陈易简再拜俯首不起。 赵煦问道：“司马公还有几时日？” 陈易简伏地奏道：“恐只在这三五日间。” 赵煦再次感喟一声，摆手道：“晓得了。” “卿且先回去吧。” 太医们在司马光的病上，确实是尽力了。 他们曾经用尽一切手腕，甚至一度扭转了司马光的病情。 然而，药医不死病。 当病人不遵医嘱的时候，就算是华佗在世，也只能束手。 司马光的病情之所以，在短时间内溘然恶化。 还是和沿边的战事有关。 他在听说了，熙河有事，陕西四路都受到攻击后，就底子坐不住。 不但仅不顾其子司马康的劝阻和太医局的太医们的劝告，开端再次写奏疏上书议论。 然而，他的奏疏还没有写完。 河东那边就传来了吕惠卿，曾经率军越过了窟野河的消息。 司马光气急之下，在家中大骂了一通吕惠卿。 什么福建子、说法马留如此，都脱口而出。 如此一来，急火攻心，病情岂能不恶化？ 打发走陈易简，赵煦起身，对摆布吩咐：“走吧，去庆寿宫。” 也是该出宫慰勉，以示尊重，顺便将司马光的政治遗产，全部支下。 便到了庆寿宫，奏了两宫允可。 然后正式遣使前往司马光府邸通知——将于明日，御驾驾临亲临司马光府邸慰勉。 而这几乎是等于告诉全部人——司马光不可了。 …… 昭庆坊，司马光宅。 他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的看向了来到榻前的儿子司马康。 “老夫刚刚梦睹了庞庄敏公……”他悠悠的说着：“庄敏公问我，这一生有何功绩？” “我竟不能对！” 说着他的眼眶，就流下眼泪。 念他司马君实这一生，年少成名，家庭和美，婚姻幸福，知己无算。 然而，他也对不起许多人。 对不起亡父，因为他没有子嗣，只能从长兄处过继一个。 对不起妻子，这一生，多赖爱妻照顾、包容，却很少抽空陪伴。 但他最亏短的，还是视他如子，耳提面授的恩相庞籍庞庄敏公。 庞籍生前，曾对他抱有隐隐期望。 盼望他可以继承自身的志向、理念与抱背，救国救民。 然而，他这一辈子，在政治上却是一事无成。 王安石的邪法的骨干他一个也没有废掉。 青苗法，换了个叫‘便民低息贷款’的名头，依然在祸害公民。 免役法、免行法，仅仅做了部门调度。 保甲法，依然在沿边地区执行，只废掉了内郡。 并且，以上种种，没有一個是他掌管下做的。 这让司马光，尤为惶恐。 虽然，他个人是既不信佛教，也不信道教，甚至不相信鬼神的存在。 这从《资治通鉴》一书就能看到。 全篇《资治通鉴》对鬼神谶讳之事，是能不谈就不谈，能省略就省略。 哪怕不得不提，经常也是一笔带过。 然而，当他的性命将要走到终点的时候，他依然恐惧起来。 恐惧着，那些九泉之下的人，对他的责问。 特别是庞籍！ 也恐惧着未来青史上对他的评价——你司马光，号称世界奇才，受世界之望，为先帝所托孤，为政一年有余，做了什么成果？ 答案是没有成果！ 未成一事，未献一策，未立一法！ 后人该如何评价他呢？ 司马光不得不忧心于此。 司马康当然晓得，自己父亲的忧心所在，他流着泪说道：“大人，方才宫中遣使来传旨，言是官家明日要率宰执大臣亲临慰勉大人。” 司马光听着，一双眼睛连忙迸发出光明。 整个人更是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 是的！ 他还有盼望！ 官家……官家…… 他要在宰执们的睹证下，留部属于他的印记，献上作为臣子的最后忠诚！ …… 文彦博拄着几杖，缓缓走在文府之中。 他的小女儿，包绶之妻文氏搀扶着他，慢慢走着。 “听说官家已除包两郎为熙州通判？”文彦博问道。 “是！”文氏低着头，柔声道：“官人已得了吏部官牒，圣旨以恩启用，特旨除为宣德郎，擢用为熙州通判兼熙州州学监。” 文彦博听完，感慨道：“有匪小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回去后，好生告诉包绶，不要辱没了乃父所积之德。” 说完，老太师就拄着几杖，慢悠悠的走向了自己的书房。 文氏将他送到书房门口，才再拜而去。 文彦博看着自己女儿远去的身影，摇了摇头：“唉！” “若老夫诸子，能有一个如包绶这样的，老夫也能瞑目了。” 怎样，他的儿子，别说和包绶这样的小人人物比了。 就是和素来被认为是混吃等死的向宗回、高公纪都比不上！ 这两人只要回朝，节度使或许不能马上捞到。 可正任官肯定是稳了的。 不止如此，他们在熙河还捞到了一大片产业。 可谓是功劳、私财，全部到手！ 这也难怪，现在的外戚勋臣们，都在嗷嗷叫着，给当今官家歌功颂德。 一个既能让他们有立功空间，又能给他们合法合理的创造出捞钱机遇的官家，谁不喜欢呢？ 不过呢！ 文家也不差！ 文彦博晓得此番包绶的除授，实在就是给他看的。 潜台词就是：好好干，朕不会记记太师的功劳的。 文彦博慢慢的坐到书房放着的一把躺椅上，他靠着躺椅，身子慢慢摇晃起来。 这把躺椅，是宫中御赐的实木椅，木材选的是崖州的黄花梨木，乃是为他个人特制的躺椅，所以名叫：太师椅。 躺在太师椅上，文彦博望着头顶的横梁。 “司马君实，也要与世长辞了。”他感喟着。 “唉！” 又有一个老朋友，要和他永诀了。 虽然，他和司马光在入京前，就曾经面和心不和了。 入京之后，更是分道扬镳，曾经尿不到一个壶。 可是他还是有些不舍。
…… 第两天，八月乙卯。 昭庆坊，为禁军所清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辰时刚过从宣德门而来的天子御驾，就进入昭庆坊内。 随驾而来的，是目下整个都堂的宰执。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能来的都来了。 除此之外范纯仁、吕大防等和司马光关系亲昵的大臣，也都奉诏随驾。 一行浩浩荡荡，到了司马光宅邸前。 司马光之子，司马康早早就在门前候着，远远睹了御驾，便领着家小，跪伏于地相迎。 “爱卿请起。”赵煦上前扶起司马康，他如今的身高，已差不多有四尺七，隐隐算是个小大人了。 也就是长相稚嫩，身材还不够强壮。 而，司马康的身高也不算高，将将五尺两三。 所以他扶起司马康，倒也不算滑稽。 “陛下……”司马康深受冲动，泪流涕泣，躬身拜谢。 赵煦对他点点头，问道：“司马公情况怎样了？” “家父闻说陛下亲临，早早就已在等候了。”司马康哭着说道。 司马光本已油尽灯枯，为了在御驾亲一时，能够一般说话，保持清醉，所以他请太医开了药。 但这种药是很伤元气的。 药效一过，身体必然加速崩溃，等于是他杀。 然而，他坚持如此，谁都劝不住，也没有人敢劝了。 因为，全部人心里面都大白，司马光就这三五天的时间了。 赵煦听着，感喟一声，内心稍稍有一点愧疚。 但这愧疚很快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因为，他此来虽然是来做秀的，但也是来挽救司马光名声的。 甚至是给他送功劳的。 所以啊，该是司马光短他的才对。 带着这样的心思，赵煦宰执们簇拥下，在司马康的引导下，进了司马光宅。 …… “陛下……”当赵煦的身影，出现在司马光的卧室前时。 司马光连忙就冲动起来，挣扎着念要起身。 可惜，他的身体曾经不听大脑的指挥了。 特别是整个下半身，完全僵硬，患有足疮的腿，更是连痛感都曾经丧失。 于是他只能勉强抬起头。 “司马公不要动。”赵煦走上前去，看着因他到来而冲动的司马光。 这个在他上上辈子，被他恨之入骨的重臣。 当然了，现在，赵煦曾经晓得，司马光在他的上上辈子元祐期间，实在并未做过任何他晦气的事情。 许多事情，都是别人打着他的旗帜做的——比如说刘挚、王觌等朔党领袖。 然后这些事情就被重新上台的新党，按在了他脑门上。 赵煦坐到榻前，看着司马光的神色问道，便命司马康，将司马光扶起来，然后才问道：“相公可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此时的司马光，整张脸都曾经凹陷，只剩下皮包骨了。 但他的意志，却依然异常顽强。 睹着赵煦，他就依偎在司马康怀中，说道：“老臣命不久矣……” “临终之前，能蒙官家爱幸，屈尊下降，亲来慰勉，老臣此生足矣！” 说着，他就看向了那些在门外站着的宰执大臣们。 眼睛从这些人身上扫过。 韩绛、吕公著、李清臣、安焘、李常、张璪…… 他微微吁出一口气来：“只是临终之时，有几句愚钝粗鄙之言，念说与陛下。” 赵煦点点头，伸手握住了他那曾经犹如枯木一样干瘪的手，柔声道：“相公谏言，朕当洗耳恭听。” “愿请相公，不吝赐教。” 演技这一块，赵煦在现代，已千锤百炼。 因为，他有太多可供进修和揣摩的对象。 司马光睹着，却是冲动不已。 没举措，现代人的社会，套路太多。 别说司马光了，就是现代社会的好多人，也经常一不留神就被人套路了，冲动了，百感交集了。 “老臣听说，如今西贼入寇，陕西千里烽烟……” 赵煦点点头，这个事情，如今人尽皆知。 “老臣还听说朝中有声音，说什么若西贼败退，当调集精兵强将，乘胜追击，灭此朝食？”说着，他就慌张的看着赵煦。 赵煦颔首：“朕有所耳闻。” 这声音，自然是新党发出来的。 代表人物，就是河东的吕惠卿，以及朝堂上的安焘。 吕惠卿在两天前，传回奏疏，言已奉诏出兵，正在越过窟野河，欲寻西贼左厢之兵决战。 他信心十足的夸下了海口——愿将河东兵马，直取无定河。 这就是要打到党项人的核心肠区去。 安焘则是另外一个绘风，开端大肆鼓吹，可以一战灭敌如此。 新党大臣浮躁的弊端，暴露无遗。 “陛下！”司马光看向赵煦，严肃的道：“此种言论，误国误民，绝不成取！” “朕大白。”赵煦点点头。 他抢在司马光要表达他的战争主义和反战主义忖量前，就开端表达自己的态度：“朕虽然年少，未经兵戈，但皇考在时，曾教诲朕曰：夫，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人主不成不察，不成失慎，不成不谨！” “皇考于是言，每当用兵，人主当自虑其力，当量入为出……窃不成浮躁用兵，更当戒冒进之心！” “这就是朕命章相公南讨交趾，却止步于富良江，然后宣仁义忠孝于交趾，命其自省的缘故。” 这是实话。 也是赵煦的真实念法。 现在的大宋，并没有灭亡西夏的力量，也没有做好灭亡西夏的准备。 如今更不是灭亡西夏的时机。 有些事情，不是战场上赢了，就可以赢的。 政治上，经济上，都必要考虑。 战场上赢赢赢，经济外交政治上输光光的还少吗？ 所以，对西夏问题，赵煦早早的就有了战略忖量。 三个字：切香肠！ 今天切一块，明天切一块，温水煮青蛙。 只是，赵煦没有念到，他还没有下手，西夏人就下手了。 并且，一来就梭哈，直接全线进攻。 除了河东的吕惠卿，在大模大样的进军西夏的腹地外。 其他全部战区，都在防守。 党项人此次几乎是空了大半个国家，倾巢而来。 这就打乱了他的计划。 倒不是怕党项人打进来——大顺城之战后，党项人就再也没有攻陷过，任何一个大宋重镇。 赵煦担心的，是火线的将帅，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轻敌冒进，重蹈好水川、三川口、定边寨的覆辙。 所以，他曾经给各路边臣，送去了诏书，严令不成冒进，不成追击过深。 同时，他也划定了这场战争宋军的反击深度——不成过横山。 因为再远，宋军就要受到后勤补给的限制了。 此外，他还划定了这场战争，宋军一方的底线，不成占西贼一寸疆土。 这就是烟雾弹了。 同时也是他的伪装。 假装，自己是个稚子天真的宋襄公。 现实上，却是要行暗度陈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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