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祐元年，西炎天仪治平元年十一月庚申。 马衔山以西的一个西夏寨堡内，梁乙逋终于睹到了他在一个多月前，派去熙河请和的使者梁子卿。 梁子卿自被他派出去后，就再也没有音讯。 南蛮的熙河方面，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但现在，他回来了，身份变成了南蛮方面的信使。 “国相……”梁子卿俯首拜道：“此乃南蛮熙河边防财用司公事向宗回，命我给国相的信……” 梁乙逋狐疑着，接过梁子卿递来的信件。 他没有连忙拆开，而是看着梁子卿问道：“我听说，那向宗回是南蛮太后的亲弟弟？” “是……” “其人如何？”梁乙逋问着。 梁子卿念了念，回忆了一下自己在龛谷城所睹到的那位南蛮太后亲弟向宗回的模样。 在他印象里，向宗回总是笑眯眯的，和谁说话都是细声细气，儒雅异常，看着人畜无害的模样。 其人像商贾，远胜过官员、贵族。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喜欢谈一谈利益和利润。 对他来说，仿佛只要有足够的利益，那他就可以把自己的良知全部卖掉！ 只是…… 梁子卿晓得，自己是绝不能这样说的，必须加点料，渲染一两，不然的话，国相的脸往哪里放？于是拜道：“奏知国相，其人鹰视狼顾，刁滑凶回，底子不似寻常南蛮士医生、贵族……我以为，其早晚必为南蛮权臣！” “嗯！”梁乙逋点点。 这才对嘛！ 这一次攻略南蛮，他制定的计划遭到了全面失败。 不止其他偏向大败亏输，就是他统帅的主力，也在定西城偏向遭到了重大波折！ 不要看损失不大——前后阵亡、逃亡、失落、被俘加起来不过两万人。 此中大部门都是部族军。 真正的精锐损失不会超过两千。 但，战争打到后面，他和他的大军，面临的是南蛮十几万甚至更多兵马，沿着漫长的马衔山，不息出击，不息袭扰的可怕情景。 同时，南蛮主力还从会川等地，包抄他的主力。 一旦其目标达成，就可能将他留在马衔山河天都山之间的河谷山川地带。 这迫使他不得不调动精锐，去防御南蛮骑兵可能的突袭路径。 同时，他也不得不派出重兵保护粮道，以防止被南蛮骑兵堵截。 这一切的一切，使得他的军队损耗率大增。 这让梁乙逋异常尴尬！ 因为停战之初赵卨在他眼中是垂老昏聩的冢中枯骨。 向宗回、高公纪则是贪懦怯畏五毒俱全。 必然会助力他胜利的帮手！ 事实上，他也是用这个理由说服国内的——南蛮外戚什么模样，大家不晓得？ 现在，兰州有这两个外戚在。 这的确是天赐的战机，不成错过啊！ 如今，梁乙逋战败，这些当初的宣传，就成为了他心中的刺。 假若赵卨是垂老昏聩的冢中枯骨，而向宗回、高公纪是贪懦怯畏的南蛮外戚。 那他算什么？ 梁子卿的报答，让梁乙逋很满意——这才对嘛！ 他拿着那封信问道：“向宗回念与我说什么？” 梁子卿再拜：“国相睹信便知……” 梁乙逋皱着眉头，狐疑着拆开了信件。 然而，他的脸就呆滞住了。 旋即，他的脸色变得涨红起来。 “气焰万丈！”梁乙逋拍案而起：“南蛮将我当成什么了？” 信中，南蛮的那位太后亲弟，向他提出了一個交易。 向宗回在信中表现，他曾经接到了横山羌部数十位首领的哀告。 诸首领皆表现，其部族中有大量丁壮、妇孺，为他所强征或者掳走。 而圣人之教，在于仁义两字。 故此，他向宗回秉持仁义之教，愿效子贡赎人故事，出钱与梁乙逋赎买那些不幸被掳走的丁壮与妇孺。 价钱呢，向宗回开出了每一个丁壮七十贯铁钱，每一个妇孺五十贯，每一个孩子三十贯的价格。 这确实是气焰万丈！ 横山乃大白高国的！ 横山诸羌，皆大白高国臣民！ 兀卒征发公民丁壮从军，乃是公法，你南蛮凭什么干涉？ 还阳阳怪气仁义？ 而真正让梁乙逋破防的，还是对方开出来的价码。 一个丁壮七十贯铁钱，一个妇孺五十贯，孩子三十贯？ 换算下来，不就是对方计划用一个丁壮七贯，一个妇孺五贯，一个孩子三贯的价钱与他买生齿吗？ 打发老花子呢？ 再说，他凭什么要铁钱？ 大白高国也有铸铁钱，他为什么要南蛮的铁钱？ 他有那么傻？ 直到梁子卿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灰白色的钱币。 梁乙逋的神色顿时就变了。 他伸手接过那枚钱币，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端详片刻，然后惊叹起来：“精铁？” 党项人的锻造技术是很高的。 其精锐王牌铁鹞子，所穿的铁甲名曰：瘊子甲。 此甲以冷锻百炼而成，可以防御绝大大都的弓矢。 即使神臂弓，也只能在十步摆布的距离，才有机遇穿透！ 这正是铁鹞子们得以纵横世界的依凭。 也是铁鹞子们始终无法超过三千人的瓶颈所在——冷煅所必要的精铁，太贵太贵了！ 贵到西夏举全国之力，也只能锻造出三千副摆布的瘊子甲，并维持其一般的更新换代。 再多，就可能财政破产！ 而如今，被送到他面前的这枚铁钱钱币，却是精铁所铸，并且并未掺杂其他不成融炼的杂质。 这就意味着，这样的精铁铁钱，拿回去后，只需调动能工巧匠，就可以将之锻打成瘊子甲。 所以其重量，虽只相当于小平钱。 但价值却可能比铜钱还高！ 尤其是如今的情况下，这种精铁铸造的铁钱，对梁乙逋而言，是有着无可抗拒的致命吸引力！ 只要有足够的这样的铁钱，那么，他就可以拿回去，让工匠制造成瘊子甲。 他则可以应用这些瘊子甲，打造一支属于他个人的铁鹞子！ 一旦如此………梁乙逋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梁乙逋看向梁子卿，勉强维持着安静，问道：“南蛮的那个外戚愿用精铁所铸的铁钱赎买那些羌人丁壮妇孺？” 梁乙逋的算术，虽然不大精通。 但他也是晓得，南蛮铜钱一贯，重约两斤半。 七十贯就是一百五十斤！
哪怕大白高国的铁工院的工匠们，在锻打时会有巨大损耗。 但一百五十斤精铁，无论如何也够他锻打出一副瘊子甲了。 而只要有瘊子甲，就有铁鹞子！ 换而言之，那个叫向宗回的南蛮外戚，除非脑袋被驴踢了，怎么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若他真的这么蠢，那么梁乙逋连忙就会将全部丁壮、妇孺丢给对方。 平均一个丁壮一百五十斤精铁，妇女一百两十斤，就连孩子都值七十五斤！ 他闭着眼睛卖！ 他甚至可以与嵬名破丑一起联手，毫无背担的把天都山里的全部部族，都丢去南蛮。 梁子卿缓缓摇头，拜道：“回禀国相，那向宗回言，这精铁所铸的钱币，乃是南蛮的天子特赐给熙河将帅、士卒的赏钱，极为珍贵！若非是诸羌部首领，日夜哭诉，他是绝不肯拿出来！” “如今，因念孔孟圣人仁恕之教，有感于诸部夫妻离集、父子别离，祖孙失联之苦，这才决然取用！” “因此，他只能按人头给付……” “国相每还一个横山羌部丁壮、妇孺、孩子，向宗回就愿给国相一贯这种精铁钱，而余者则以旧铁钱给付。” 梁乙逋听着，眼光闪烁。 “一贯吗？”他喃喃低语着。 一贯大约两斤半，而一副瘊子甲起码要一百斤精铁为原料，换而言之，至少必要四十个人能力换到将将够一副瘊子甲的原料。 梁乙逋顿时踌躇起来。 他看向梁子卿，问道：“以汝不雅之，南蛮可还能加钱？” 梁子卿摇摇头，拜道：“回禀国相，此事恐怕很难。” 梁乙逋点点头，确实，精铁这东西的价值，不必多言，是整个世界的硬通货。 对他而言，甚至比黄金、白银更有价值。 因为黄金白银，打不了败仗，但瘊子甲可以！ 只要有足够多的瘊子甲，比如说一千副、两千副。 那就足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了！ 但是…… 梁乙逋把玩着手里的那枚精铁铸造的钱币，然后他看向梁子卿问道：“那向宗回究竟为何肯以精铁钱赎买丁壮？” 哪怕在南蛮，精铁也不廉价！ 所以，为什么？ 梁乙逋迫切的念要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 梁子卿俯首拜道：“臣自入南蛮境内，就被软禁在龛谷城内……直到近日，方才被南蛮的那位边防财用司公事向宗回召睹……其他委实不知……” 梁乙逋嗯了一声，道：“那向宗回，必有险恶之用心！” 说什么诸羌首领哭诉？说什么孔孟圣人仁恕之教？ 谁信？ 反正梁乙逋不信！ 若南蛮真和他们说的一样这么好。 当年太祖、景宗何必反？ 若南蛮的那些贵族大将，真将横山诸羌当人看。 大白高国又怎守得住横山？ 早就被南蛮推平了好不好！ 过去百年，一直歧视、鄙夷横山诸羌的南蛮，溘然有一天，器重起横山诸羌来了。 还愿意拿出极具战略价值的精铁赎买诸羌丁壮、妇孺、孩童？！ 这里面要没有猫腻，谁信？ 梁乙逋此时念起了，今年以来，横山羌部出现的那些事情。 无数部族，在旱灾影响下，纷纷奔逃南蛮熙河。 大批大批的丁壮，扶老携幼，穿过边疆，进入南蛮境内。 过去，这样的事情一旦出现，南蛮戍边的军队，连忙就会封锁边疆，然后无情驱赶诸羌——臭要饭的，又来大宋讨食吃了！ 但今年，情况发生了逆转。 逃亡的羌人，不但仅没有被拦阻，反而受到了欢迎。 南蛮的军队，甚至主动进入大白高国境内，接应、护送逃难的羌人。 这样的事情，同样发生在吐蕃那边。 据说，吐蕃人的情况更糟糕——溪巴温和温溪心，明目张胆的构造军队深入诸部之中，诱拐、哄骗甚至强虏生齿！ 这也正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 吐蕃人曾经无法忍耐！ 阿里骨和青宜结鬼章，都下定决心必然要拔除掉溪哥城与邈川城这两颗钉子！ 于是，主动与他联络，青宜结鬼章甚至将自己的亲儿子、继承人结瓦龊当成质子送来，以取信于他。 是了…… 梁乙逋念起了更多，曾经被他疏忽掉的情报。 结瓦龊在他这里为质子的时候，仿佛曾说过南蛮在熙州、河州、会州甚至是兰州，都有开垦荒地，他们在种植着一种叫木棉的东西。 而这木棉种植，必要大量人手。 所以，这就是真相吗？ 梁乙逋抿了抿嘴唇。 “木棉？”他喃喃自语着。 “可惜嵬名阿密和默推都布克等人，自去了南蛮后就渺无音讯，不然，我或许能晓得这此中的详情！” 停战前后，他派出了十几波细作，深入南蛮熙河打探消息。 然而，全部人，都是一去不复返！ 就像是墨水滴入纸张，瞬间浸透了进去！ 即使他将自己最赏识的两个年青人，嵬名阿密与默推都布克派了过去，也是一样，生死不知，音讯全无！ 这样念着，梁乙逋决定试探一下。 他看向梁子卿，与其道：“子卿啊，劳烦你再去一趟南蛮，传我的口信与南蛮……” “他们愿意赎买羌部丁壮、妇孺、孩童，本相可以应允！” 他如今麾下有着十几万丁壮！ 太多了！ 在曾经战败，将要撤军的现在，这些人成为了巨大的背担。 羌人还好，回到南牟会直接解集就是了。 但党项各部征调的人马，就有些费事了。 因为按照传统，折损的人马，大白高国必须补偿和抚恤。 这是国策！ 也是维系各部凝聚力的底子原因。 要是没有合理的补偿，下次再有战事，就不会有傻子响应了。 而偏偏他梁乙逋现在拿不出补偿。 一旦如此，梁乙逋心中大白，兴庆府的妹妹肯定会跳出来，宣布由兀卒发放补偿。 若是这样，他这个国相在各部之中的召唤力和威望，就要清零。 所以他必须补偿这些人的损失，并抚恤死者。 正好，南蛮不是必要生齿吗？ 那趁机敲他们一笔吧！ 梁乙逋看向梁子卿，道：“但是，他们给的价不够！” “得加钱！” “至少每个人得加米一斗！” 粮食也是如今的硬通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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