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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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给你说一说过去的事了。

老夫今年五十四岁,命书上说,五十四岁是一道坎。所以,该把我晓得的一些事情告诉你了。现在外边乌云密布,正在下雨,趁天上的炸雷还没打下来,我对天发誓:我这里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

血脉的联系是必需要说的。不管走多远,我都得承认,我是颍平人。

哪怕你一天也没回去过,你的本籍仍然是平原省颍平县吴梁村(官称)。它也叫做无梁村(民间),那是更长远些的事了。

在纸上,虽然吴家本籍颍平,可从根上说,吴家又不能算是地道的平原人。据说,吴家是从明代才从山西洪洞县迁徙过来的,但纸上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我要说的是,吴家人是有标志的:凡吴家人,脊梁骨的第三个关节比普通人粗大。摸一摸就晓得了,那骨节像个大核桃。据说,那是祖先在一次次抗暴中被打断后接起来的。

假如有一天,你去无梁,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303国道,另一条是505省道。303国道从北往南,是全封闭高速公路,横穿三个县份,在颍平城外下路,过七个村就到了;若是走省道,是西北东南向,穿过两个县份,天爷庙下路,过四个村就到了。

我还要告诉你,这里常刮的风是西北风。西北风冬哨秋尘,且钻旋凌厉。所以这里生长的树没有特别直的,普通都是偏东南的朝向。如果你看睹路边的树朝着东南歪一点,就像是在给人点头,那么,你就离家乡不远了。

无梁是一个有三千口人的大村子。

从历史上说,无梁曾是个编席窝子。靠着村西那片一望无边的苇荡,这里家家户户编席为生。据说,他们编的席一九五八年曾获得过巴拿马世界博览会金奖,但我从未睹过奖杯。过去,这里的汉子普遍比女人低,那是背湿苇捆背出来的;这里的女人普遍比汉子高,那是她们站在碾篾子的石磙上一脚一脚练出来的。

我承认,我曾经摸过无梁大大都女人的屁股。那时候,一大早,无梁的女人们照例会让汉子背出一捆一捆头天晚上破好的篾子来,由她们站在石磙上把编席用的篾子碾平,然后再去编。在村街上,女人们一个个站在圆圆的石磙上,头高高地昂着,靠着脚尖的力量,屁股的灵活,乳房的颤动,驱动着石磙在她们的脚尖下忽东忽西、交游返回地滚动。她们一个个脚法矫健,身子乖巧,就像是身手高超的芭蕾舞演员。这在无梁曾经是一道风物。

在我的记忆里,无梁女人个个高峻无比,屁股肥厚圆润,活色生香。我得说,我那时候已晓些事了,手刚刚可以够着女人的屁股。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屁股都是紧绷着的,就像是一匹匹行进中的战马,一张张弹棉花的张弓,捏一下软中带硬、极富弹性,回弹时竟有丝竹之声。那时候,在初升太阳的阳光下,我会沿着村街一路捏下去,捏得女人哇哇乱叫,这叫“吃凉粉儿”。

我也承认,我还曾经摸过无梁大大都女人的乳房。在这个世界上,毫不夸张地说,我是睹识乳房最多的汉子。国胜家女人乳房上有一黑痣;紫成家女人乳房像是歪把茄子;保祥家女人的乳房奶头极大,就像是一对紫红色的桑葚;三绘家女人乳房像个大葫芦瓢;海林家女人的乳房下拖着,就像是长过了的老瓠瓜;印家女人的乳头润着一片麻点点,像是撒满了黑芝麻的水豆腐;水桥家女人的乳房极小,就像是倒扣着的两只小木碗;麦勤家女人的乳房汗忒多,有一股羊膻味;大原嫂子的乳房细白,有豌豆糕的气息;宽家女人奶子又大又肥,饱盈盈的,像是个快要胀破了的气球……说这些,我不是要故意引诱你。我只是说,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

好了,现在我告诉你,我童年的吃食。现在人们都讲绿色食品,我可以告诉你,我当年吃的全都是绿色食品。我吃偏激烧的蚂蚱,半生不生的嫩玉米,春天的槐花、榆钱儿、桐花,秋天的高粱秆,掺有棉籽的窝窝头,一股酒糟味(窖坏了)的红薯,一碗一碗的水煮胡萝卜,九蒸九晒用盐腌出来的蓖麻叶,还有从“搬仓”(老鼠)洞里掏出来的豌豆粒……可以说,世界的美食我都吃遍了。

最让人不能记怀的是三大甘旨。第一大甘旨是榆钱妈做的柿糠沙,也叫“炒星星”。那是晒了一冬的柿子皮加豌豆面、薯干面再加辣椒面等用水和成面团,经发酵后拍成一个个圆面饼在阳光下暴晒,再经手工小拐石磨磨成粉状,最后在烧红的热锅里至少浇半碗猪油爆炒,这就炒成了晶亮亮的、看上去一粒一粒的油沙。吃的时候先甜你一下、再辣你一下,你得一点一点吃,辣得你长伸着脖子,满口生火,一腔红甜。第两大甘旨是井拔凉水蒜泥薄荷叶拌饸饹面。这道面食以秋海家做的最好吃,他家有从县机械厂弄来的轧面的钢筒,下边的底是钻了孔的,上边有大杠子穿在钢筒罩上,由两个人推着轧出来的,这叫钢丝面,十分筋道。夏日里坐在树下端上一碗,美呀。第三大甘旨是泥蛋子红薯麻雀,也叫“双味麻雀”。就是把生红薯掏一孔,麻雀在盐水里泡一泡,尔后塞进红薯里用泥糊了,放在烟炕房里的火道去烤,等泥蛋烤裂的时候就可以吃了,先苦后甜再咸……不说了,我曾经流口水了。

我得说,正是这些绿色食品丰富了我的胃,使我能在无梁村茁壮成长。以至于后来,我一看到辣椒就满身燥热,满口生火。辣椒是无梁村最经常使用的一种作料,是高挂在盐之上的一种生活必需品,正是这种作料诗意地毒化了我的童年。

话说到这里,估计你曾经猜出来了。是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当年,也就是五十四年前,我母亲把我生在一堆草木灰上,尔后就撒手人寰了。在我生下来的第三天,我的父亲,远在三百里外的大唐沟煤矿工人吴大顺,因突发的瓦斯爆炸事故埋在了矿井下。那时候,领袖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了也就死了,只给我留下了三百元的丧葬费。不像现在,死一个人明码标价要两十万……

于是,我生下来的第三天,就成了孤儿了。

现在,我要给你说一说老姑父了。

我告诉你,我之所以敢捏女人的屁股,那是老姑父批准的。

老姑父曾经有过辉煌的前景。早年,他是驻扎在颍平炮兵部队的一名上尉军官。炮兵上尉蔡国寅与如今当红的歌星蔡国庆虽仅差一字,命运却迥然不同。

据说,当年炮兵上尉蔡国寅的爱情故事曾经轰动了整个颍平城。当蔡国寅脚踏马靴、腰里挎着小手枪,穿戴簇新的军官服,咯噔咯噔地走进了县完中大门时,他的命运就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时候,炮兵上尉蔡国寅恋爱了,他看中了一个女学生。他先是一间间教室去找,他的头趴在县完中那烂了窗纸的一个个窗户上朝里边窥探。为看得更清楚一点,他伸着脖子先后换了许多个位置,最后把目标定位在一个长辫子姑娘身上。每当有教员从教室里走出来时,他就挺直胸脯、双腿并拢,做一“立正”的姿式。那年月人们对军人还是十分尊敬的,没人把他当流氓看待。后来他被请进了校长室。

蔡国寅作为当地驻军,四野榴炮团的一名上尉连长,曾经到县中搞过两次军训,作过一次报告。所以,老校长对上尉十分客气,说:蔡连长,你是豪杰。大热天,怎么能让你站在外边呢?

炮兵上尉却说:那胸脯挺的。

老校长说:那天你来作报告时,掌声雷动,学生们很受教育。要是奇然间,你再给讲一次吧?

炮兵上尉咂了咂嘴重复说:那胸脯挺的。

老校长推了一下眼镜,说:天太热了,我让人去抱个瓜吧。今年的西瓜不错。

炮兵上尉仍然说:那胸脯挺的。

炮兵上尉说的是半月前他来给学生作报告时,主动跑上台给他献花的那个女学生。这女学生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当老校长终于大白他的意思后,很有些为难。

实在,那天他在学校大礼堂作报告时,并不是女学生“主动”献花,而是校方出于礼貌,着意支配的。献花的女学生也是让班主任教员专门挑出来的。那天,大礼堂里掌声雷动,女学生不免有些冲动,她红着脸跑上台去,先是敬了一个礼,尔后把花献给了“最可爱的人”……现在,“最可爱的人”追到学校里来了。

老校长的肿泡眼从镜片下望着炮兵上尉,下意识地理了一下头发,吐了口唾沫,眼光却有些躲闪,说:要说也是哈,这届学生年齿也都不小了……不过,我得先探探学生的口风。几班的?

炮兵上尉说:长辫子。

老校长说:哦。辫子很长?

炮兵上尉说:梢儿打屁股蛋。

老校长说:哦哦。哪一班的?

炮兵上尉连忙说:三班。三班九排第五个。

老校长打开花名册看了一会儿,说:唔,我晓得了,她叫吴玉花。他又看了看这个小个子炮兵上尉,尔后推敲着词句说:这样吧,我先做做工作,看情况再……是吧?

炮兵上尉说:好,你做吧。我去操场上等着。说完,不等老校长回话,就扭过身去,一个正步出了校长室,大步来到了操场上,就站在篮球架的下边。

老校长不过是一个托词,听上尉这么说,他竟大张着嘴僵在那里了。

当世界午,当下课的钟声响了的时候,学生们一下子全都涌出来了,尔后又像潮流一样涌到了操场上。尤其是那些女学生,一个个吱吱喳喳,添油加醋,把一个道听途说的口信儿经过嗑了葵花子的嘴唇传遍了全校的每一个角落:一个小个子军官看上了他们的校花!

三班的吴玉花,也只是个子高些、胸脯挺些、屁股圆些,有两条可以甩起来的长辫子,到底算不算校花另当别论。可此时此刻几百名学生一起围在了操场上,像看猴一样地把炮兵上尉围在了中央……

炮兵上尉蔡国寅已在操场上站了一个多小时了。此时,他正在篮球架下交游返回地踱步,等待着老校长的答复。大约是为了平衡内心的慌张,他又走到单杠下,纵身一跃,双手吊在了单杠上……可当他做了一个前空翻,转过身来,却发明他已处在几百人的包围之中,成了学生们不雅赏的对象了。

那是一个半圆弧形的、像集兵线一样的眼光的海洋。女学生们指指点点、捂着嘴哧哧地窃笑;男学生们的眼光极为复杂,就像是一匹狼突然闯进了羊圈里……上尉的脸立时就红了,他也没念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可他究竟是打过仗的,也没显得太甚慌乱,只是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一个箭步从单杠上跳了下来。片刻之后,上尉连长蔡国寅两腿并拢,上身支紧,先是给学生们慎重地敬了一个军礼,尔后炸开喉咙,狮吼普通地喊出了两个字:

——立正!

学生们一下子蒙了,他们下意识地随着口令站直身子两脚并拢……尔后,没等他们醉过神来,上尉连长蔡国寅紧接着又炸声发出了第两道口令:向后转——齐步——走!

那狮子般的吼声是不容置疑的。于是,学生们垂头沮丧地退去了……操场上又剩下蔡国寅一个人了。

可是,学生们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退回去之后,兴奋点还没有落下来,接着又去追逐另一个目标去了。

女学生吴玉花原来也是懵懵懂懂地跟着同学们往操场上跑……可跑到一半她就折回来了,她被一个女教员喊住了。在校长室里,当她大白了事情全部经过,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双手捂着脸躲进寝室,再也不出来了。

最初,吴玉花也许对上尉军官蔡国寅是有那么一点点意思的。那是藏在心里的。她给蔡国寅献过花,当然是睹过他的。作为当地的驻军代表,蔡国寅曾经给县完中的学生上过两次军训课;还在大礼堂里作过一次报告。那时候,青年女学生的梦中情人大多首选军人,那是一个期间的风尚。当蔡国寅在台上作报告时,学校选吴玉花上台献花,她确实很冲动。

那时候,她还是第一次登台献花,心里怦怦直跳,一脸潮红,底子没有看清蔡国寅的脸,只是有一点模含糊糊的印象,对长筒马靴的印象。献完花之后,她行了个礼,就羞红着脸跑下去了……仅此而已,没有任何直接的接触。客不雅地说,当时,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对军人,对豪杰的恋慕之心是有的。那是深藏在心底里的一点朦朦胧胧的情愫,是精神上的一种沉沦,并没有多念。现在好了,这个军人追到学校里来了。

同学们全都围在了她的寝室旁,房前屋后,那层窗户纸后面全是眼睛,唾沫已把窗纸湿出了无数个洞穴,尔后随着唾沫星子,各种各样不堪中听的话从四面八方飘过来。人们议论最多的是蔡国寅的个头和他的龅牙,还要加上吴玉花的胸脯和屁股……仅仅是一个下午的时光,两个人就都有了绰号:一个是“小炮弹”,一个是“大洋马”。

吴玉花哭了。

吴玉花是个顽强的女子,特爱面子。虽然她对这个来学校作过报告的小个子军官有过片刻的恋慕,但那究竟是一个人的隐私,是藏在心里的。现在好了,她一下子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了,成了全校人嘲讽的目标了。什么“小炮弹”、“大洋马”之类的绰号以及各种各样不堪中听的传言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还有的说,两人曾经在学校隔墙的小树林里推过手,早曾经“那个”了……由于怕羞,那仅存的一点点恋慕之心早已被谣言吹跑了。她觉得她在同学们面前已丢尽了脸面,再也无法在学校待下去了!当天深夜,一气之下,吴玉花就在两个女同学的掩护下,躲开寡多的眼光,连夜炒鱿鱼回家去了。

这是星期六的下午发生的事,当天夜里这件荒唐事就传遍了整个颍平城。我们颍平人是富有念象力的,经过口口相传,当这件荒唐事从城东传回到城西的部队大院时,已演变成“一个军官跑到县中去偷看女学生沐浴”的故事了。

不巧的是,县完中一位新近从南方调来的女教员,刚好又是当地驻军榴炮团团政委的夫人。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夫人的枕头风自然而然地吹到了政委的耳朵里。再加上全城都在传播“一个军人偷看女学生沐浴”的故事……政委勃然大怒,为了挽回当地驻军的声誉,他当晚就来了个紧急集合……并即刻下令关了蔡国寅的禁闭。

这一年蔡国寅三十两岁,当过十六年兵,打过八年仗,究竟是立过战功的。弄清原因后,团里也就关了他三天的禁闭,尔后就把他放出来了。可到了第两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又站在了老校长的门前,问:那事儿,怎样了?

老校长说:喝水。你喝水。我曾经给内人说了,让她给你介绍一个,是棉织厂的女工,个头、人品都不错。人也长得……

蔡国寅说:工作。说说工作。

老校长说……内人的意思是,对方愿意睹面。你看是不是抽时间睹睹?

蔡国寅说:你不是说要做工作么?到底怎样,给个囫囵话。

老校长说:这个……喝点水。你喝点水。

蔡国寅说:说“工作”吧。

老校长苦笑了一下,说:蔡连长,算了吧。人曾经走了,退学了。

蔡国寅一怔,说:退学了?

老校长说:退学了。

蔡国寅说:那就不归你管了?

老校长说:是。不归我管了。

蔡国寅说:好,很好。尔后,他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头来,说:你告诉我她的家庭住址。

上尉连长蔡国寅第一次进无梁是坐吉普车来的,手里提着十匣点心。

当那辆绿色的吉普车开进无梁时,整个无梁村的女人们伸长着脖子从石磙上跳下来,一个个唏嘘不已,奔忙相告,嘴里一次次重复着两个字:大官,大官呀!

五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很疑惑,假如上尉连长蔡国寅当年晓得吴玉花有如此复杂的乡村背景,假如他晓得他将成为一株虬髯的老石榴,他还敢不敢来?

可那时候,蔡国寅像是中了邪了,一意孤行,谁的话也不听。他的吉普车就停在无梁村的场院里,又一次成了全村人围不雅的对象。

那天,无梁第一次有吉普车开进来,人们惊疑无比地看着这个绿颜色的“铁家伙”:先是看那吉普车的辙印,那轮纹能在地上印出花儿来;尔后看那吉普车的车灯,有人说比牛蛋还大;尔后才看那穿戴军装的人,她们几乎没怎么看人儿,看的是他帽子上的国徽,肩上的一个杠和三个“银豆”,还有脚上的马靴,人们说那皮靴走起来咯噔咯噔响,带弹簧的;尔后是手里提着的那十匣点心以及他那“您呢您”的东北口音普通话……这一切都让无梁的女人们兴奋不已。可她们并不晓得他乘坐的那辆吉普车是从县武装部借来的,他的一位老战友在县武装部当部长;更不晓得他脚上穿的马靴是他从东北南下时,一个喝醉了酒的老毛子送给他的。她们只晓得这是个“大官”,相亲来了。

于是有人飞快地跑去报信儿了。

于是寡多的女人们簇拥着老蔡(他很快就要成为老蔡了)朝吴玉花家走去。

可是,当蔡国寅来到吴玉花家院门前的时候,却发明院门、屋门全都关上了。手里提着点心的蔡国寅又一次被晾在了门外。

无梁是普世界最不排外的一个村子。早年,外乡来一个糟头发换针的老头她们都要端茶递水围上半天,何况来了如此稀罕的人物?!无梁也历来不乏热忱人。吴玉花家的黄泥墙并不高,女人们屁股一骑一磨就过去了。于是就有几十个女人先后骑过院墙去拍吴家的屋门。这些女人一个个把门搭子拍得啪啪响,昂声高喊着吴玉花的乳名:小花,开门吧,恁姑。开门,我,句儿奶奶。还有的喊着吴玉花她娘的奶名:换,开门。你家搭戏台呢?架子不小。

吴玉花的娘自然不肯意得罪全村人。不一会儿,她慌慌地就把正屋的门开了。只是吴玉花仍然躲在耳房里不出来。此时此刻吴玉花表情极为复杂,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在碎嘴女人的嘈吵声里,对于这个贫追不舍的人,她的心理起了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她一点一点地回忆着他作报告、上军训课时的情形,突然很念看看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她站在糊了窗纸的格子窗前,用小手指蘸了一点唾沫,在窗纸上湿出了一个小小的圆洞……可她看到的却是川流不息的女人们的屁股。

无梁的女人们川流不息地涌进来。有传话的,有苦口婆心劝告的,有自以为懂普通话做翻译的。女人的屁股一次次从院墙上跨过,把双方的话递来递去……在传话的进程中,无梁的女人们按各自的理解把双方的意思都做了大量的艺术性加工,该删的删、该加的加,来言和去语都是在蜜汁里泡过之后才“翻译”过去的。那就像是用一把把钥匙试着开锁,这一把不可再换另一把……就这么试着试着,四个小时过去了。最后连吴玉花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把钥匙拨动了她的心。等女人们在吴玉花的默许下,正式打开院门待客时,已是掌灯的时候了。

天黑下来了,在门前站了四个小时的蔡国寅终于吃上了“鸡蛋茶”。那一碗放了红糖的茶水里打了六个荷包蛋,吃了这碗鸡蛋茶的代价是,他必须入赘做上门女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习俗和讲究,蔡国寅也都一一答理了。

两人终于正式睹面了。在惨淡的油灯下,吴玉花低着头,心里乱糟糟的,虽说也曾偷一眼偷一眼地看,可灯光只有一豆儿,太暗了。桌上的十匣点心盖住了她的视线,终还是没有看太清蔡国寅的脸,她看到的只是半边脸,那叫“刚毅”。她原来就晓得他是一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斗的军人,现在仍然只晓得他是一名军人。应该说,一个时期的风尚(对军人的恋慕)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当然还有一些其余意思,也都是稀里糊涂的。

按照口头协议,蔡国寅是作为上门女婿入赘到无梁村的。听人说,当年吴玉花的婚礼是十分风光的。那年月,她是无梁村第一个坐吉普车出嫁的姑娘。那辆吉普车从她家门前开出来,在寡人的追逐下围着无梁村转了一个圈儿,尔后又开回来了。就这么转了一个圈儿之后,上尉连长蔡国寅就此变成了无梁村的老姑父了。

那时候上尉连长蔡国寅月工资九十八元,算是高薪阶层。可此次婚礼,蔡国寅在无梁村一群热忱“帮办”的筹谋下,一一都按当地的习俗办,几乎花光了全部的积蓄。除了置办嫁奁外,那一天吴家开的是流水席,肥猪用了三头,豆腐十盘,粉条一千七百余斤,花卷子馍十四笼,还有烟酒……无梁村男女老小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

那天夜里,月亮成了无梁村最亮的一盏灯,几乎全村人都到老姑父的屋后“听房”来了。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等待着一个用普通话说出来的一个“日”字,可他们一直等到露水下来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最后,他们终于听到声音了,是哭声,吴玉花响亮的哭声。

我晓得我们终有一天要回归地皮。

可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脸。是的,我照过镜子,可我看的是相貌,不是脸。一个人的脸应该包括他的全部性命特征。那时候我还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我也从来没有念过我们皮肤的颜色为什么是黄的,它是怎么染成的?现在我终于大白了,我们的颜色来自于地皮,我们与平原一个色调。

是的,在时间中,我曾不息地修饰我的记忆。我篡改了许多东西,包括我的童年……

记得,当我睁开眼,第一眼看睹老姑父的时候,你晓得我是什么感到么?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与无梁的任何一件物什都天衣无缝:谷垛、麻雀、树木、房舍,以及场里的石磙,瓦屋的兽头,颜色是一样一样的。他就像是土生土长、垒在村边的一堵黄泥墙,或是植在路边上被风雨蚀过的乏灰色的老树桩子。他的脸就是一张无梁村的地形图,沟沟壑壑一览无余。那眼泡就像是干瘪了的、浊黄色的、用席篾子划开又撒了一点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袄烂着套子,腰里勒着一根草绳,上半身像是一捆柴火;下半身又很像是一个大着裤裆、裹了裹脚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还七缠八绕地用烂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规的绑腿,那大约是他当过军人的惟一显示了。

说实话,是碎嘴的女人丰富了我童年的记忆。后来,我才晓得,老姑父当年那段曾经轰动颍平城的爱情故事早已烟化了。当年的上尉连长蔡国寅自从脱了军装后,曾经是无梁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特别让人惋惜的是,当年的4873部队,就是曾经驻扎在颍平的榴炮团,也就是老姑父曾经担负过连长的北大院,两十五年后出过一个中将和两个少将,他们都曾是老姑父带过的兵。可老姑父本人却在跟团政委吵了一架后,为了一个女人,稀里糊涂地复员了。

甜蜜是很长久的。据说,两人成婚后仅串过一次亲戚,去吴玉花她舅家赶会。过完蜜月后,两人掂着几匣点心去她舅家赶会,路上还说着话,亲亲热热的。可一到会上,就招来了不少的笑声。两人一个高高挑挑的;一个短粗,炮弹一样,这一高一低,一胖一瘦,显得十分滑稽……吴玉花的老舅望着一身农民装扮的外甥女婿,说:花,咋?不是个官么?(肩上)咋没“豆儿”了?此后,吴玉花再不跟他一块出门了。也许,吴玉花心里的委屈是说不出来的。——当年,她本意是要嫁一个军官的,却阳差阳错地嫁给了一个农民。

成婚没有多久,吴玉花就开端跟老姑父打骂、打架。他们两人几乎是打了一辈子架。老姑父家的水缸被换过无数次了,那是两人打架时用头顶烂的。据说,在一次次的争吵中,吴玉花曾不止一次地问他: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每次老姑父都以沉默相对,不做任何回答。也许,他的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如果拿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年上尉连长蔡国寅的审美水平应是一流的。那时身高一米七两的吴玉花应该算是魔鬼身材了。她那挺拔的、挺拔的胸脯,那一双秀美的长腿,那浑圆饱满的臀部,都是今天活跃在T台上走猫步的材料。

或许,当年的上尉连长蔡国寅把挺拔、挺拔的胸脯当成了对东北老家白桦林的遐念?把那一双秀美的长腿、浑圆饱满的屁股当成了对早年骑兵岁月的回忆?我念,他只是后来才晓得,这一切都是无梁女人的特征,是编席时站在石磙上练出来的。

感情这东西谁能说得清呢?在时间中,既然任何物质都市发生变化,那么非物质的感情,本就虚无缥缈,又怎么能恒久不变呢?可上尉连长蔡国寅怎么也念不到,他奔这个女人而来,是要跟她打一辈子架的。

老姑父的军人特质是在无梁村的时光里被一点点浸染、一点点抹去的。在碎嘴女人们的花絮里,最初的时候,老姑父曾到苇荡里喊过操。夕阳西下,他独自一人站在一望无边的苇荡边上,面临着橘红色的落日,面临着一株株在风中摇曳的芦花,老姑父放开喉咙,以“立正,准备——”为始,狮吼普通地喊出了整部“炮兵操典”……

可老姑父自摘下肩章上的那三颗“银豆儿”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他在无梁村的生活每况愈下,时常遭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们的蔑视和把玩簸弄。比如,女人们撇着嘴说,曾经睹他到村里的代销点去偷偷地捡烟头吸。比如,有一次去邻近的官庄赶会,女人们发明他竟然穿一偏开口的裤子,那还是成婚时,他给吴玉花买的压箱底的货。女人们高高地站在石磙上,睹了他就说:老蔡,你比石磙才高那么一点点。在床上的时候,咋办呢?是你抱她,还是她抱你呀?

可不管谁抱谁,不管怎么打,不管是怎么“办”的,老姑父还是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在此后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吴玉花先后生育了五个孩子,活下来三个……这也是他生活每况愈下的原因之一。

在三年坚苦时期,面临女人们的一次次嘲弄,老姑父可以忍,吴玉花却不能忍。一天晚上,她突然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听说老胡下放到镇上的公社来了。你们还是战友呢,你去找找他吧?老姑父落到了如此地步,大约就剩下一点汉子的尊严了,他只回了她一个字:不。尔后,两人就各自扭过脸去,屁股对屁股,再也不说什么了。

据说,吴玉花流了一夜眼泪。第两天,她早上起来,用摔断了一半的木梳子梳了梳头,踮起脚就跑公社去了。

在无梁,仅仅几年的时间,吴玉花已消磨了她的全部俏丽。生了第两个孩子后,她的乳房干瘪得就像是晒干了的两只老茄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挺拔。她的两条长辫子早就割卖了,头发乱得就像是老鸹窝,满是孕斑的脸上已没了半点红润。她整个看上去瘦得就像是一只大螳螂,只剩下那两条长杆子腿了。

这一天,她突然踮着两条长杆子腿跑到公社,又是撒泼又是骂娘地大哭大闹了一场。她骂老胡是骗子(老胡就是原县武装部的部长,就是那个借给老姑夫吉普车的人),跟姓蔡的是一路货!她甚至躺在公社的大门口,把一条裤子都在地上蹬烂了……这才把降职下放的公社武装部长老胡给骂了出来,并且骂得他头上直冒青筋,终于给老姑父争得了一点利益。

此后,在公社武装部长的争取下,老姑父才得以按伤残军人处置(他身上有七处伤),每月给七元的伤残军人补贴金。

老姑父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

在我出生后的第七天,他站在村中的一棵挂有吊钟的老槐树下,把裹着包单的我高高地举起来,说:从今往后,这就是全村人的孩子。

这当然是他当了村支书之后的事了。

老姑父是入赘的第四年当上村支书的。那是“***”之后,村支书以私分瞒产的罪名被免职了,老姑父以元勋的名义就此接替了支书的位置。那是冬天,地里就剩下胡萝卜了。所谓瞒产,瞒的也是胡萝卜。老姑父当了支书后继续瞒产,瞒的仍然是胡萝卜。惟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把胡萝卜推到自己家里去。他只是命人把地里的胡萝卜缨全部割去,给公社干部造成场光地净的印象,尔后半夜带人一块地一块地地支割胡萝卜,当天支割当天吃掉,屁都不留。

可老姑父私分瞒产的事还是被人发明了。公社武装部长老胡带着工作组一进村,就声色俱厉地对老姑父说:老伙计,你压线了,踩着地雷了!老姑父跟他装糊涂,说:地雷,美式的?老胡说:我告诉你,私分瞒产,是要免职查办的!老姑父说:操,你查办我?我还是你入党介绍人呢。老胡说:到底有没有,你给句话?老姑父说:说实话?老胡说:没看啥时候了,你还敢胡日白?老姑父回头看了看村人,一村人鸦雀无声,一个个饿鬼一样,眼里泛着绿火……老姑父说:真没有。场光地净!老胡说:老伙计,我是带着指令来的。你好歹给我个台阶下……老姑父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要说有,也有。就几畦胡萝卜,有千把斤胡萝卜……老胡说:在哪儿呢?老姑父拍拍肚子,说:都吃到肚里了。老胡说:要是查出来?

老姑父拍着胸脯说:你搜。只要搜出来,你撤我职……听村里人说,就这样,老姑父铁嘴钢牙,冒着风险(在公社武装部长老胡的竭力袒护下),虽然受了个“严重正告”的处分,却一下子保住了几十亩胡萝卜。

那时候家家户户吃的都是水煮胡萝卜,一连吃了六个月,一直吃到藏在地里的胡萝卜生出有毒的芽儿,吃得人们上吐下泻、直吐酸水。一直到了今天,我们才晓得胡萝卜具有丰富的维生素A和C,还含有钙质,俗称“小人参”,是真正的绿色食品啊。可在那样的年月里,人人都仇恨胡萝卜,胡萝卜把人都吃伤了。

可也正是胡萝卜救了全村人的命,也间接地救了我的命。

我出生后不久,就由老姑父抱着我一家一家寻奶吃。我说过,我曾摸过许多女人的奶子,那都是在老姑父的眼皮子底下干的。那时候老姑父抱着我一家一家串,进门就说:给口奶吃。

那年月,女人们乳房里奶水本就不多,把她们的乳汁吮吸出来很不容易,且都带有一股发酸了的胡萝卜味。现在我才大白,那叫酸奶,是含有胡萝卜素和维生素C的酸奶呀。

我这一生最仇恨的就是胡萝卜。那时候,胡萝卜的气息弥漫了我的整个童年,我打的每一个嗝儿都带有胡萝卜的气息,过剩的胡萝卜素还有维生素C顺着我的屁股直流!并且,当我厚颜无耻地把带有胡萝卜味的奶水一口一口吸进肚子里的时候,无梁女人的眼光却像溅着毒液的枪口一样瞪着我,一个个恨得咬牙!可那时候,支书的身份就像是一张特别通行证,使老姑父得以抱着我从这一家走进另一家,昂然地告诉那家的女人:给口奶吃。

是呀,女人们恨我。那时候,无梁村的女人们看睹我就像看睹了狼崽子一样。虽然她们以善良的姿态解开了她们的怀抱,但无不咬牙切齿地瞪我,因为我曾经多次咬伤了她们的奶头。当年,如果她们有武功的话,早就把我给废了。后来,之所以我脑门上的骨头特别硬(你晓得,我出过一次车祸),那都是她们一次次用手指头“点验”出来的。经常,她们一边喂奶一边疼得咝咝啦啦地说……狗狗狗,牙牙牙,你看那狗牙!

最初,每当女人喂奶的时候,老姑父就会扭过脸去,蹲在院子里默默地抽旱烟。后来,他就不足为奇了,不再躲闪了,他可以和我一起享有一律的待遇了。如果用本村五方的话来说,那就是我用嘴吮,他用“眼吃”。个别时候,如果对方的汉子不在家,他还有可能与那喂奶的女人打情骂俏,甚至于浪一些的女人会解开整个乳房,滋他一脸奶水!

我必须坦白地承认,最早,老姑父所谓的“风格问题”是因我而起的。那一天,轮到国胜家女人(也就是后来的三婶)给我喂奶。我至今仍记得,国胜家女人奶上有一颗黑痣,这颗黑痣曾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这一天,我差点把国胜家女人(三婶)的奶头咬掉!正像她骂的那样,一嘴狗牙。狼羔子。是啊,那时我太饿了,在童年里我就是一个小狗儿,就是一个小狼羔子。那一天,也许是我吸她的奶头吸得太久了,可除了汗味我一直没有吮出奶汁来,我急了……紧接着就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国胜家女人的嚎叫声惊动了全村人。是的,我吸了很久都没有吮出奶水来。在胡萝卜时期,她饿得黄皮寡瘦,奶子干瘪得一点奶水也吸不出来了,就那么吸着吸着吸着,我的牙咬住了国胜家女人的奶头……也就是这时候,在国胜家女人的惨叫声里,老姑父冲过来了。老姑父在慌乱中一下子上了两只手:他一手端住了国胜家女人的奶子,一手掐住我的小下巴……他大约是念把奶头从我嘴巴里夺出来,可跑过来的女人都看睹了:他紧抓着的,是国胜家女人那淌着血的白奶子!

一时议论纷纷……据说,当晚,两家人都打了架。在院子里,国胜把他那烂了奶头的女人(三婶)给揍了……另一家,在屋里关上门,吴玉花与老姑父大闹,把水缸都顶翻了!

在那样一个时期里,女人们凡是看睹老姑父,就说:一个老狗领一小狗儿,俩祸害。

童年里,我确实是村里的一个小祸害。

在无梁,祸害就是“坏种”的意思,就是一锅汤里掉进了一粒老鼠屎。而我,就是人们眼里的那粒老鼠屎。那时候,在无梁村,单纯从一个个的人来说,我是一个侵略者,是全村人仇视的对象。这可以从他们的眼里看出来。可全村一旦集合起来,当钟声敲响的时候,这仇恨就又转换成了一种“仁慈”。由此可以看出来,古人在造字的时候是何等地洞悉人心!看好了,“两人”才为“仁”,那是要人们互相监督的;“双丝”染了色,以“心”做秤才为“慈”,这也是让人们互相比一比、称一称的意思。也是后来,我才晓得,善意,是必要鼓吹和激发的。

我得承认,在童年里,除了捏女人的屁股、咬伤奶头之外,我还干过其他的坏事,我是做过许多坏事的。最严重的一次,趁着老姑父去镇上开会的时间,村人们把我吊在了一棵树上。

现在念来,我童年里做的那件坏事,如果再大一些的话,足可以判刑的。

在我八岁的那年冬天,我刚刚在村里的小学上两年级,也许是特别念做一件功德来显露自己,我却干出了一件天大的祸事。那时候上边召唤“除四害”,学校要求每个小学生每个星期上交三个老鼠尾巴。在无梁,对一个家庭来说,交三个老鼠尾巴是不成问题的。可对我这样的一个吃百家饭的孤儿来说,却是很大的一个问题。为了完成交三个老鼠尾巴的光彩任务,我曾经扒过无数个老鼠洞穴……那天,为了超额完成任务,我从大队部里偷出了一小桶煤油。尔后在一些大孩子的怂恿下,把捉到的一只老鼠放在油桶里蘸了蘸,用一只绳子绑住这只老鼠的腿,划火柴点着后放在一个新发明的老鼠洞前,好把这一窝老鼠给轰出来……当时就是这么念的。

果然,那只带火的老鼠“哧溜”一下钻进老鼠洞里去了……然而,在另一个洞口前,最先钻出来的仍然是这只带火的老鼠!这只带火的老鼠带着六只老鼠从洞口里蹿出来,四下奔逃,可我却一只也没抓到。不光没有抓到老鼠,更为可怕的是,这只带火的吱吱叫的老鼠先是蹿到了麦秸垛上,尔后穿过三个麦秸垛,又蹿进了烟炕房里……不一会儿,场院里就浓烟滚滚了!

那是一个灾难的日子。当全村人赶过来的时候,大火曾经烧起来了!三个麦秸垛成了三座火焰山,底子无法扑救。更让人恐惧的是,三座烟炕房也接连烧起来了,南边不远就是牲口屋,牲口屋的后边是保管室,也就是村里的仓库……我的妈呀!

那天刮的是东北风,风助火势,眼看就要烧到牲口屋了……全村人都傻了。

有人说:老天,这咋救啊?

有人哭着说:完了,完了!祸害呀,整个村子都完了!

这时候梁五方站出来了。年青的五方,全村最聪明的五方,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五方大声说:火是救不下了。九爷,三叔,其余就不用管了,赶快把最南边这个烟炕扒了,把火截断,牲口屋,仓房自然就保住了。

于是,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最靠南边的烟炕房扒了……

那天傍晚,当场院狼烟遍地、烧成一堆堆黑灰时,寡人这才念到了凶手。大孩子齐伙把我供了出来,说:是他。丢,丢干的!于是,我被人们当寡提溜了出来……这时候我曾经吓呆了!

尔后,我就被吊在了场院边的一棵树上……

在那样一个傍晚,我突然发明,眼光是可以杀人的。仇恨在飞灰里扩集着,恨意迅速在场院里蔓延。那时候场院里站满了人,无论男女老小,一个个眼里都泛着黑绿色的火苗,就像是沉默的狼群一样!不,比狼还可怕。我发明我已掉进了“仇恨”的海洋里,我成了人们压抑已久的表情爆发点,他们的眼必然饿坏了,个个都念吃人。我坦白地承认,当时,我吓尿了。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大白什么叫“人民”的汪洋大海。

然而,就在这时,老姑父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回来了。当他撂下那辆自行车,匆匆赶到场院里,操着他那东北口音的普通话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哪王八羔子,谁干的?!

立时,人们像炸了的火药库,戳了的蚂蜂窝,又像傍晚时分从柏树坟里飞出来的黑风普通的破嘴老鸹,一个个喷着唾沫星子,开端历数我的恶行……最后,如出一口的结论是:捆上,送派出所!

天已黑透了,只有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姑父站在树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尔后,又一言不发地勾下头去,无论谁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就那么背着手交游返回地在树下走。他气坏了,可是……他一直走到人们唾沫星子干了的时候,才伸手一指,大声说:他,他还是个孩子……尔后,他又走上一阵,再伸手一指,说:他还是个孩子……这句话他一直重复着,一连说了九遍。

老姑父一再重复的话就像是巴豆,他一把一把地撒下去,终于泄了人们的心头之火。人群里没人再吭声了。接着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咯着痰的咳嗽声……最后,人群里终于有人说:这祸害,也就是吓吓他。

于是,寡人都随声附和说:吓吓他。

老姑父指着我说:丢,祸害呀。

我说过,无梁的风是很染人的。

风无处不在。可风又是看不睹的,风只有结果,没有形态。

在这里,风还有一个优雅的称号:“西伯利亚”。这是无梁人从六十年月村中的大喇叭里听来的。那时候广播里经常出现的一个词语是“西伯利亚寒流”。无梁人以自己超凡的理解力删除了“寒流”,留下了具有无限念象空间的、俏丽的“西伯利亚”。这只能再一次说明,无梁人是不排外的。

无梁人之所以把风称作“西伯利亚”,是沿着光棍汉们的思路走的。这是一种念象力的超脱,是表情化了的阳性理解,此中包含着对美的渴望和向往,以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浪漫主义期盼。

在这里,风跟两个字的联系最为亲昵:一个是“情”,一个是“尘”。“风情”是一个时段的概念,那就像是剪成一段一段、互不衔接的奇异情景;或者说是斜阳下在空中飞翔的带一绺断线的风筝,含些许“偷”来的诗意。可过去就过去了,永不重复。而“风尘”却是一个固定而长远的时间概念,那是一种经岁月侵蚀后带有烙印的苍凉,是一种埋在时光尘土里的永世性的定格。也只有在时间的概念上,风和尘才联系在一起。无论春夏秋冬,就是不起风的日子,也有风的神迹。

看一看树上的叶子你就晓得了,在这里,没有一片树叶是干净的。

在无梁,一旦“西伯利亚”刻在脸上,那就是岁月。而岁月一旦定了格,那就是习俗了。习俗是一个地域特定的生活习惯。我曾经说过,无梁人是主吃面食的:面条、面饼、面汤、菜面窝窝等。吃面食斯须离不开的就是辣椒,辣椒是无梁人最慌张的生活调味品。在庸常的日子里,没有辣子是吃不下饭的。辣椒吃多了,脸上就会生出粉刺来。如果在路上你碰上一个年青人,一边走一边抠脸上的粉刺儿疙瘩,没错,那就是无梁人了。

当然,这是低层面的。如果要求再高一点,如果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炒上两个菜,那就是吃酒了。现在有人说酒是文化,也就是“辣”的文化,是让人兴奋的文化,“文化”到了顶点,也就是一个字:醉。让客人喝醉,这是无梁待客的最高境界。如果哪家来的客人喝醉了,醉成了一摊泥,那是待客的一种荣耀。往往要用架子车推上,绕村一周,这是何等体面的事情啊!

无梁排在第两的习俗叫:领席。在这里“席”是要“领”的,念一念这有何等优雅。无梁是一个编席窝,最不缺的就是席子。那时候,一张席就是一张流动的床。无梁人最慌张、最私密的活动都是在“席”长进行的(一为酒席,两为炕席)。特别是到了炎天,主家领着一张席,客人或朋友相跟着,有瓜的时候,就去瓜地;或者是树下、河边、场院,带着盛了烟丝的笸箩、几根脆瓜,席地而坐,对月而谈……至于说些什么,那就不晓得了。那时候一到夏日的傍晚,人人都市领着一张席到处走,说是纳凉,可睡到半夜,溘然下雨了或是起风的时候,就又推着席走了,也许是去了炕房,也许是钻了麦秸垛,谁也不晓得他或她到哪里去了。于是就发生了一些男女之间的事,这就是风情。

我说过,最早的时候,老姑父曾抱着我一家一家寻奶吃,看遍了无梁女人的奶子。后来,我就变成了无梁村的一种“无名税”:先是一家一家地派饭吃,后来就成了一种强行的摊派:一家出两斤麦子或是五斤玉米(由大队统一扣),供我上学。从小学到高中,长达十两年的时间里,我的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

那时候,我一星期往县城中学背一次粮食。每次回去背粮食,我都市发明一些细微的变化。我最早发明的是,老姑父的酒量大了。老姑父底本是不大喝酒的,喝也是一两杯。后来就不可了,后来老姑父成了无梁村的“第一陪客”。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或是谁家来了体面的客人,定是要支书作陪的。如果哪一次没有请到老姑父,那是很没有面子的。我记得,在我回去背粮食的那些日子里,常睹一些女人找到大队部来,缠着老姑父让他去当陪客。最先老姑父有些愠怒,他说:这是干什么?推推扯扯的?不去。可他经不住女人的再三缠磨,也就应承下来了。一年又一年,甚至可以这么说,老姑父的酒量,是全村人合伙哄抬起来的。特别是村里逢会,那是一年一度仅次于过年的大节气,家家都有亲戚来……到了这一天,老姑父至少要串五十家以上!

后来,在我跟着他走过村街的时候,我发明女人们的笑脸像葵花一样处处开放。我晓得,那都是对着老姑父的。女人们亲热地、昵昵地叫着:老蔡,老蔡耶……而老姑父却昂着头,一路“嗯、嗯”地走着,奇然候还会说:嗯,记着呢。十三,我记着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姑父曾经很习惯地把村里的公章拴在了裤腰带上。最初当然是为了利便群寡。那会儿必要盖章的事情特别多,哪怕出一趟远门,也是要盖章的。老姑父人好,有人找到他,无论黑天白夜,老姑父都要从家里爬起来,跑到大队部去给人盖章。次数多了,他也有些烦了,后来就干脆把村里的公章拴在了裤腰带上。有人来找,就给人盖一下。那公章终日拴在裤腰上,磨来蹭去的,总是缺油,于是老姑父就“哈”一下,再盖。所以,每当有女人来找,只要不违背政策,老姑父就问:哈一下?人家会说:老蔡,哈一下吧?于是就“哈”一下。

在无梁,“哈”也有亲嘴的意思,次数多了的时候,不知老姑父是否使用了“延伸义”?

渐渐地,我还发明,老姑父“领席”的时候愈来愈多了。炎天的时候,老姑父经常领着一张席到瓜地或是芦苇荡里去。奇然候,他是陪县上或公社下来的驻队干部。奇然候,他是领着村里的一群编席的女干部们开会。还有的时候,他领着一张席到处走,从树下到场院,又从场院到水边……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蚊子。他说:有蚊子。

他心里有蚊子。

我说过,老姑父所谓的“风格问题”,最早是因我而起。那是他在慌乱中端错了“奶子”……后来的事就难说了。后来人们传的那些,都是添枝加叶、捕风捉影、经过渲染的。那年秋天,我高中结业的时候,村里小学校长苗国安(他也是无梁的女婿)在县上开会的时候突然得到了一个消息:大学要招生了!是推荐招生。一个公社分了三个名额。得到消息后,他就急急忙忙地骑着自行车回来报信儿,盼望老姑父亲自出面,为我争一个。

是啊,在全村人的眼里,我是一个祸害。是一只吃遍全村的蝗虫。如果能把我推荐出去,全村人就都“解放”了。当然,这对我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功德。那时候上大学不光不要钱,还给生活费呢。就此,我也充分理解了人们的善意。可小学校长又说,虽说一个公社三个名额,可有两个已被公社干部的孩子占去了,就剩下一个了。这一个指标三十个大队去争,能不能争到手,还很难说……快找老蔡!

可是,就在这时候,老姑父不睹了。全村人到处去找,一百个喉咙四下喊,可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小学校长苗国安说:敲钟吧,一敲钟,他也许就晓得有急事了。

那天傍晚,当钟声响过三遍之后,终于把老姑父敲出来了。老姑父是从苇荡里走出来的,他一手领着席,一手还提着裤子……他没念到村街里会站这么多人,他愣了一下,忙解释说:妈的,撒泡尿,把裤腰带给弄断了。

人们都望着他,人们底子不听他的解释,人们都去看他的裤子……前后村都喊过了,钟也敲三遍了,他才出来,这泡尿有这么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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