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仍然一日日艰难地进行着……焦灼、憋闷,奇然候逼得人念疯!突然有一天,一个下岗工人把他的老婆推到了厂门口,就那么往地上一扔(地上铺着一张席,还有被子),不管了!她头上包着一个头巾,身上穿戴印有药厂字样的破工作服,就那么有气无力地半躺着,脸色蜡黄。立时,门口又围了一堆人,一个个嗷嗷叫……后来我才晓得,这女的也是药厂的工人,得了肾病,每个月都要透析……这还不是一个人的事。
果然,第两天,在谈判桌上,老尤就又提出了医疗费的问题。他手里拿着一摞子等着报销的条子,好几年的,有四百多万……我无话可说。我实在是谈不下去了。
当我跟骆驼通电话时,我说:“上人”,又失事了。一个女工,躺到厂门口去了……骆驼说:继续谈。接着,他又说:她是山楂丸吃多了,酸中毒!你告诉她,吃雷尼替丁……也许,骆驼是念幽一默。可他“幽”的不是时候,我无话可说……骆驼还说:这是诈你呢。顶住!我大白了,每个人站的角度不同,立场就不同。这是立场问题。立场。
是呀,当工人朝我吐唾沫的时候……我也很生气。我望着他们,心念,是谁把他们变成了这个模样?他们是公营厂的工人,也曾骄傲过、自豪过。怎么就一天天沦落了呢?
当谈判进行到六个月的时候,事情终于有了转机。这时候,政府开端出面了……不晓得是骆驼让小丁送的一百万起了作用,还是骆驼遥控指挥,又动用了其他的手腕……总之,在政府的干涉下,老尤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谈判终于有了结果:我们以两千六百万的价位拿下了这个厂子。应该说,除了地皮和厂房,我们买下的是一个壳,空壳。或者说,我们买下的只是一套办厂的手续。
当天晚上,我看睹一百多个工人聚集在厂门口,他们拦住老尤,把他揍了一顿!工人们人人手里举着一个空碗,乱纷纷地把碗摔在了地上,以示抗议!老尤就在地上蹲着,一声不吭,任他们揍……工人们都哭了。
骆驼是正式签合同的那一天赶到的。不知怎么搞的,骆驼竟是以港方代表的身份出现在钧州的(后来我才大白,有了“港资”的投人,就可以免税三年)。于是,骆驼作为香港投资方的代表,受到了县委、县政府最隆重的接待……尔后,在县长的亲自陪同下,骆驼十分风光地在合同上签上了他的大名:骆国栋。
骆国栋这三个字,他写得鸾翔凤翥。我念,他必然是在家里练过了……我还是替那些工人难受,他们一人分到了五万块钱。今后,他们就跟这个厂子没有任何关系了。骆驼在一百多名工人中,仅留了四十个。
当天晚上,当我跟骆驼终于奇然间坐在一起的时候,骆驼说:兄弟,这件大事,是你一手办下来的,辛苦你了。
我看着他,这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打骂,我们有许多处所出现了分歧……我说:那些工人,太不幸了。
骆驼激愤地说:错!不幸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八十六名工人,吃垮了一个厂子,你还说他们不幸?
我说:“上人”,话不能这么说。他们……
骆驼说:你别讽刺我。我问你,这里有傻子么?这里没有一个傻子。问题是,他们都太精了!一个个干三得很,混成了油子,猴精!我告诉你,我偷偷地来考察过这个厂……他们偷“山楂丸”吃。人人都偷,上下班都要搜身的。厂长,就那老尤,他虽不偷,可他成箱成箱地往县委送……山楂不够了,就用红薯泥替代!你瓜念念,这有多可恶?后来他们的“山楂丸”没人要了,厂子眼看就垮了,他们还高喊着,他们是主人!有这样的主人么?渣子!
我承认,骆驼说的是事实。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只是部门事实……但骆驼也太刻毒了。也许,他们的工资太低了。那么一点点儿钱,还要养活一家老小,他们没有苹果,可能也吃不起苹果,就偷吃或偷拿一点“山楂丸”给他们的孩子,这也不算太甚……接触这么久了,我从眼光里看,那些工人还是善良的,有是非不雅的。
我说:咱们都是学历史的。老子说:上善若水……
骆驼说:老子也说过:“正用为大善,邪用为大恶。”换句话说,也就是:大恶即善,大善即恶。我们现在所做的,皮相上看似一个字:“恶”。实在是善,这才叫大善。我们是来拯救他们的。
接下去,我们就“走”得远了,说着说着,我们谈到了信奉……骆驼说……我们没有“神”。我们“神”太多,乱“神”,结果是没有“神”。更可怕的是你说的信,或者信奉,是嘴上的唾沫,问题是,我们不真信。我们嘴里说一套,心里念一套……
我说:总是要信一点什么吧?你现在信什么?
骆驼说:我现在就信一个字:钱!
往下,说着说着,骆驼又冲动了。骆驼忽地站起来,在屋子里往返走动着,说:你不要以为咱们只是买了一个“壳”,一套办药厂的手续……那你就错了。地皮、厂房就不说了。我查过这个厂的档案,就光是那一汤、一集、一丸,就值十个亿!包装上市后,五十亿都不止!兄弟,再给你交个底吧,别说是两千六百万,就是要一个亿,我也要拿下!
我晓得,我晓得骆驼所说的:一汤(那叫“大承气汤”,是个老方子,治急性肠胃炎的),一集(那叫“逍遥集”,也是个中医偏方,治肝炎的),一丸(那叫“银翘解毒丸”,清热解毒,治风寒感冒的),问题是,这样的中药方,几乎全部的中药厂都有。
骆驼说:兄弟,你又错了。是,这方子哪个厂都有……问题是,咱们厚朴堂有了“国药批准文号”,有条码号……咱们可以立即投产!你念,全国十三亿生齿,咱们切一块,哪怕是切一小块,那会是几?你瓜念都不敢念!这就是“资本”的力量!
再往下,骆驼的“领袖意识”又冒出来了。骆驼说:兄弟,你晓得我为什么会派你来么?你这人冷静,冷清,干事执著。我说一千两百万,你就死盯着一千两百万……你比我耐性好。你可以磨,泡,熬……我来都不可。我这人太浮躁,谈着谈着,我就会疯。我一疯,一个亿都拿不下来。兄弟呀,可以说,你为咱厚朴堂立了大功!
我不晓得该怎么说,当时我很苍茫。我晓得,在对大势的把握上,在“钱途”的问题上,骆驼的断建都是正确的。我虽然不念承认,可我们确实是为钱而来的……可是,在一些具体问题的处置上,我跟骆驼又有了分歧。
到了最后,骆驼开端求我了。骆驼说:兄弟呀,我晓得你苦了半年多,你就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就再忍忍,再苦几个月吧。你宁神,厂子的事不让你管,我找一懂行的来管这个厂子,我再砸他一千万,全部的装备全换成入口的,要一流的包装、一流的药品质量……你呢,就给我背责包装上市。你要啥我给你啥,我给你找最好的司帐师、精算师……骆驼举起一只手:哥哥拜托了!
骆驼话里有话。这个厂,如果不能包装上市,那就前功尽弃,是一个大累赘!如果真能包装上市了,那就会财源滚滚……到了这时候,我晓得,我们曾经没有退路了。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痛点。
……是关于“那个人”的。我为他惋惜。
最早,当骆驼跟我谈起他的时候,没有说名字,他说的就是“那个人”。
后来我才晓得,“那个人”是我的老乡,竟还是一个镇的。他是范村人,老家离我们无梁村只有十七里地。此人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成了一个乡间的“传说”。是我们农家子弟的表率。那时候,村里人说:听说范村一个娃子,真争气呀,保送到美国去了!
这娃子,说的就是他了。
据说,他是由一个寡妇女人带大的。小时候,他家里很贫。但此人极聪明,发奋读书,进修成果极好。大学结业后,他是公派到美国去的。他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读的是农学,研究大豆和玉米,三年就获得了农学博士学位。更为可贵的是,他同时又兼修了经济学,因一篇经济学论文轰动美国,结业的时候成了双博士。
此人可以说是“白璧无瑕”,是用放大镜都找不到缺点的一个人。他回国后,逐渐受到了官方的器重,先是在一农科所当副所长,一年后成了科技厅的副厅长,后来又直接汲引为分管经济的副省长。
“那个人”,在当了副省长之后,口碑也极好。他不吸烟,不喝酒,去乡村的时候,炎天里还习惯戴一凉帽,后来报纸上宣传他的时候,称他为“戴凉帽的省长”。每次下基层,临走时,他都市让司机把后备箱打开,看看是否送了东西。如果有的话,他必然要人家拿回去。这已成了他的常规。他的母亲,就是那个寡妇女人,是个明大理的人。她执意地不到城里来住……并且,在她的儿子当了副省长之后,她把村里全部的亲戚召集在一起,说:狗剩儿(他的奶名)当了省长了,他不是为咱村里人当的,是为国家当的。我不找他。你们谁也不要去找他……这个寡妇女人说到做到,没让儿子给她办过一件事情。
你说,这样清廉的一个人,一个端方的人,你怎么打倒他呢?你用什么举措可以打倒他呢?
我记得,最初的时候,是因为一粒纽扣,袖口上的。
“那个人”,他是留美的。在公开的场合,他已习惯穿西装,打领带。他身上常穿的那套西装,是在美国读博士的时候买的(据说,还是他前妻给他买的。后来两人别离了。那女人留在了美国),质地很好。也许是偏爱,已有些年份了,他还常穿。他袖口上的那粒纽扣很特别,是锚形的,整体上很配。他左边袖口上的纽扣还在,只是右边袖口上的纽扣掉了……就是这粒纽扣,引起了骆驼的注意。
那时候,厚朴堂药业公司改制后的上市报告已送到了省里,亟待批复。火都上了房了,却一直批不下来。骆驼急得嗷嗷叫,一再说:砸,砸死,要不惜代价!可是,就像是通竹竿一样,骆驼亲自出马,一节一节地通……可通到了“那个人”这里,却再也通不动了。据说,那份报告一直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却没有批复。
那天晚上,我跟骆驼又吵了一架。在电话里,骆驼说……这是个死结。必是解开它!
我说:怎么解?账已做了,你也晓得,假账。据说,他是留美的经济学博士,你唬不住他……
骆驼说:吊吊灰,生死攸关,你怎么老替别人说话?
我说:你说过,协调归你。我告诉你,他不支礼。
骆驼急了,恨恨地,又念骂娘,说:你瓜脑袋……可他还是忍住了,说:好吧,我念举措。
说实话,对“那个人”,从内心里说,我是佩服的。我不晓得骆驼还有什么举措……
然而,五天后,小乔从香港那边飞过来了。这个小乔,长得并不好看,黑黑瘦瘦的,眼大,颧骨高,一副寡相。但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看上去很……性感。小乔与卫丽丽有很较着的不同,卫丽丽眼里有许多水汽;小乔的眼里却是火,或者说是冷焰,看人的时候,甚至有一点点斜视,很锐利,那里边燃烧着欲望的火苗。她是以“骆驼特使”的身份出现的。她说话的口吻竟然比骆驼还“骆驼”,颐指气使,她竟然打电话指使我去省城的机场驱逐她(我也是看骆驼的面子)……等她下了飞机,睹了面,握手的时候,她那染了黑指甲的手指仅仅是碰了我一下,马上就缩回去了,凉凉的。
等上了车,她打开一个精美的密码手提箱,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透明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粒纽扣。她两个指头捏着,娇滴滴地说:吴总,我此次特地来,就为这个。
我说:就为一粒扣子?
小乔说:yes(是的)。
我说:值得么?
小乔说:Be wo
thy of(值得)。
我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乔举着手里的扣子,说:吴总,你晓得这粒扣子值几钱么?
我用嘲讽的语气说:不会是金子做的吧?
小乔说:比金子做的还贵,价值一万美元。
我吃惊地望着她,说:不会吧?
小乔说:主要是贵在了机票上。这是我特地去美国买回来的……polo——美国名牌西装:推尔夫·劳伦。
为一粒扣子,跑一趟美国,这也太烧包了!另外,我对小乔也很反感,学了几句洋词儿,不时地夹着用,就像羊群里冷不丁蹿出了一只骚狐狸,或者说像是汉语里夹一洋屁,事事儿的,实在让人讨厌。
接下去,小乔说:吴总,国栋说了,您尽管做好上市的文件,把全部的文件、表格都一并准备好……协调的事,由我来做。
说到骆驼的时候,她的口吻很亲昵,甚至有点轻佻。我晓得,她这是暗示我,她跟骆驼的关系不普通……
当天晚上,当我把小乔安设到宾馆住下后,我即刻跟骆驼通了电话。在电话里,我有些失控,我说……你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女人?
骆驼有些迟疑,说:怎、怎么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说。我说:这女人,这小乔,太轻佻。你什么眼光?不怎么样。
骆驼还是有保留。骆驼说:兄弟,你……不会是吃哥哥的醋吧?哥哥,不就这点事么。这样,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她要试试……就让她试试。她要不可,你宁神,我让她滚开。这行吧?
接着,骆驼又说:实在,你不晓得她。小乔不是花瓶,小乔在服装上还是很有研究的。她是北京服装学院结业的,可以做个很好的生活参谋……
我沉默。也只有沉默。
说实话,那时候,我不相信一粒扣子可以打倒一个人……可是,我错了。一粒扣子虽然不能打倒一个人,可一粒扣子足可以撬开一条裂缝。试念,行程万里,去给你配一扣子,诚可动天哪!秋天的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人”,我的老乡。这时候,他仍然穿戴那套旧西装,可他袖口上的扣子很醉目,是齐全的。
我不晓得小乔是怎么具体操作的……我只晓得,四个月后,到了冬天的时候,我们厚朴堂的上市报告报到北京去了。
此后,有一天,卫丽丽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接了电话后我大吃一惊!
再后,又过了四年。四年后,“那个人”被“双规”了……我听说,我这个老乡,他进监狱后,说了一句话,这话锥心。他说:又回到中学期间了。
现在,报上已登出来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他叫:范家福。奶名:狗剩儿。
坦白地说,我是造过假的。
我清楚,人到了必然年齿,就容易美化自己。现在骆驼曾经不在了……我也不念再美化自己,我确实是造过假的。
实在,当时我们都疯了。在许多事情上,我们并没有不同。我也仅仅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发出了一些疑问,但整个事情的轨迹,并没有改变。所以,对于骆驼的死,我也是背有责任的。
厚朴堂包装上市的进程,是十分复杂的……那一段日子,比在股市时套着还要难受。现在念来,仍叫人不寒而栗。
不是我一个自然假,是一帮人在造假。骆驼给我调集了一班精英,一个个都是大学结业,都是学经济的,都有各种各样的“资格证”……我跟他们整整讨论了一天,才弄大白企业上市的各种必备条件。当时我就炸了!就现有的条件来看,厚朴堂要念上市,那几乎是把骆驼穿在针眼里,是开国际打趣,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当天晚上,我即刻跟骆驼通了电话。我说:你是爷。你是祖宗。你是天神!你就是刀架在脖子上,这事我也干不了!我没法干!这的确是……
骆驼赶忙抚慰我说:兄弟,你别急。冷清。你最大的优点是冷清……
我连珠箭地发泄说:这不是白手套白狼。这是无中生有!就是诸葛亮再世,它也得有个空城吧?这,这,这的确是……“杜秋月”!
我向骆驼发出了要求截止的旌旗灯号……我说了我们两人定下的暗语。我认为这很荒唐。我要求立即停下来!
骆驼很冷,骆驼的声音像冰块。他说:你等着吧。我马上飞过去。
第两天傍晚时分,骆驼到了。骆驼现在已是县里的座上宾,是县长亲自去机场接的。酒后,县里特意构造了一场舞会,找了许多漂亮小姑娘陪他跳舞……可这一次,骆驼没有跳。骆驼指派那些筹备上市的“精英们”跳舞去了。单单把我留了下来。
在县政府招待所的一个豪华套间里,我跟他脸对脸坐着……没念到,骆驼上来就给我了个下马威。骆驼说:兄弟,要分道扬镳么?
我望着他,这一年多,骆驼变化太大了。刚才,他脱西装的时候,我发明他的西装内衬上绣着他的名字(是拼音。这也许是小乔的佳构)。后来我才晓得,这种西装是在香港订制的,特别昂贵,是国内那些高级其余“商务人士”跟英国人学的做派。
我说:好啊。你说,你说吧。
骆驼看我语调冷下来了。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尔后,他背过身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来,说:兄弟,你攮我吧!你在我心上插十两把刀,把我攮死算球子!攮,你撒沙个啥呢?拿刀来,你攮……说着,他突然下泪了,眼里涌满了泪水。
我心里一热,说:话都是你说的。你是董事长,你让我滚开。我就滚开!你那点猫尿,也吓不住我。女娃气气的……
骆驼说:你瓜才女娃气气的……说着,骆驼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呀,割头换颈的兄弟耶!我怎么舍得呀?就是我滚犊子,也舍不得你……兄弟,是你让我作难呢!
我抬起头,说:别。你别作难。你念怎么着,你说。
骆驼甩着袖子,驼着个腰,就像是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他在屋子里的沙发前交游返回地走动着……尔后,他停下来,再一次压住火气,手往下按着,说:冷清。你冷清,我也冷清。咱俩都坐下来,坐下慢慢说。
我觉得,骆驼是要跟我摊牌了。就直了直身子,说:好。你说吧。
骆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后又渐渐地吐出来……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来,点上一枝烟,默默地吸着。他一连吸了三枝烟……等他吸完了烟,才说:兄弟,你晓得,美国股市有两百年的历史,人家的规则是一年一年建立起来的,是异常完备的……咱们才几年?十年不到。“标尺”太高了!咱够不着呀。
我看着他,仍然是哭笑不得……
骆驼说:兄弟,咱不是非要造假,是不得不造。“标尺”是美国人定的。西方的。人家是教员,咱是学生……你听我说完。标尺太高了,咱们跳三跳也够不着。你说怎么办?
我忍不住说……那就把“标尺”定低一点。为什么非要跟美国人学呢?
骆驼立时就兴奋了。骆驼说:对。你说得对。为什么要跟美国人学?咱们自己为什么不能定一个“标尺”?问题是,人家捏着咱的头皮子呢。你要上市,你要融资,你要国际化……就必是得按人家的规则做事。你不是说,咱们从来也没用过这样的统计方法,也从未使用过这样的表格。什么狗屁表格?一栏一栏的,看得人眼花,耶,他就非要你这样填……这是国际上通用的标准。这叫跟国际接轨。尺度不一样,这“轨”就接不上。你要把标准降下来,人家就不给你认证!你说……
我哑了。我不晓得该怎么说。
骆驼说:就是这样一个标尺。我们接不上……你说咋办?兄弟,如果只是我一自然假,你可以吐我一脸子唾沫,扭头就走。我不拦你。问题是,全部上市的企业,都必须过这一关……这也是没有举措的举措。
骆驼又说:摊开了说吧,虽说是造假,这实在是一个进修的进程……咱们要老老实实地、认仔细真地“造”……每一个表格、每一个数字都要造得严丝合缝,挑不出一丁点儿弊端。要跟真的一样。
我说:再真也是假的。标尺够不着,我们可以慢慢完善,可以通过努力争取……
骆驼说:你说的也有事理。可时间,谁给我们时间呢?丧失了时间,也就等于丧失了机遇。等你完善了,达到标准的那一天,也就时过境迁,黄瓜菜都凉了!热屁都闻不着。你没看,全国,无论哪个行业……不都在抢抓机遇么?你没看墙上的大标语,到处都贴着:“抢抓机遇”,“时间就是性命”,突出的是一个“抢”!
我说:问题是,只要在一个处所,一个问题上,默许造假,那么,全国人民就会跟着学,往下……不堪设念。
骆驼嘲讽说:你瓜也不是国务院总理。你没看各种文件上都写着:“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是啥意思……况且,咱也管不了其余,咱就管好这一个厚朴堂。只要咱们往真处走,假的会变成真的。兄弟,厚朴堂是咱们的安居乐业之处,咱必然要办好。咱们踏踏实实地干。咱们这是跟国际接轨,咱们亦步亦趋地跟人家学,把企业办好,就是真的。我这一罐热血摔上,必是真的!
骆驼苦口婆心,循循善诱,骆驼说得唾沫都干了……到了凌晨一点,我发明,我又着了他的道了。骆驼再一次把我说服了。是的,我们没有标尺。或者说,我们的标尺太低,跟人家接不上……这是事实。我们有那么大的一块空白,我们跳三跳也够不着线……我们也只好按人家的标尺做。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填上这段“空白”。骆驼甚至说:我们是在向西方霸权挑衅!
第两天,骆驼把全部的“精英”召集在一起,再一次重申了他的与国际接轨的“空白理论”……骆驼说:如果有哪位不同意,可以走,现在就走,我和吴总不拦……愿意留下来的,除了应得的待遇外,股份上市后,每人可以获得百分之……零点一的股份。那就意味着,十年后,假如股价值五百个亿,那每人就是五千万!
很较着,这是一个“诱”。谁都晓得,股份制改造完成后,药厂能不能如期上市,还不必然呢。就是真能如愿地上市了,它能值五百亿么……可是,这些“精英们”全都留下来了,谁也没有走。待遇是一方面,那“诱”说不定也起作用。我看着他们,他们都还年青……钱,真是有杀伤力的。
客不雅地说,我们都念干干净净、清明净白地做人,包括骆驼。可我们曾经掉在了灰堆里……无论怎样扑腾,都弄不干净了。
临走时,骆驼对我说:必是要上市。就是头拱地,也要上市!不然的话……等骆驼推开车门,他又回过头来,说:兄弟,你宁神。协调的事,就交给小乔……接下去,他嘴里嘟哝着,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很关紧的话。尔后,就上车走了。
骆驼说:看来,咱们得“养”……一两个官了。
我一直觉得,这话不像是骆驼说的。
那只纽扣,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呢?
后来,当我跟骆驼再次谈到范家福的时候,骆驼说……没出缺点就是他最大的缺点。这说明,他太在乎“羽毛”。骆驼说:一个过于敬服“羽毛”的人,往往是最有可能……
他说:“羽毛”,你懂么?
实在,让我震惊的,并不是那粒纽扣,而是卫丽丽的一个电话。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厚朴堂上市的进程中,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卫丽丽的一个电话。卫丽丽在电话里说:吴教员,您,能不能劝劝他……我说:怎么了?卫丽丽急切地说:老骆他……我看是疯了。我是管财务的,他让我管财务。可他……没有通过我,也不通过董事会,私自下令调出去一千两百万。这不是小数目啊……我吃了一惊,问:调哪儿去了?卫丽丽说:不清楚。我是查账时才发明的……前一段,他说他在布局。他到处布局,他说上头搞的“战略配售新股政策”是一个大好机遇,他到处拆借资金支购原始股,借壳上市……这些吧,总还有论证。可他暗里里调这一千两百万,是没有经过论证的。我也不晓得他调到哪里去了。现在账上曾经没有钱了……我说:你查过银行的账户么?卫丽丽说:查了。是一个很陌生的账户。我说:你问过骆驼么?卫丽丽说:问了。他说,这件事,你不要过问。卫丽丽焦急地说:吴教员,我只是替他担心。我怕他出问题。
卫丽丽是个好女人。一千两百万确实不是个小数目……问题是,我怎么问?
于是,我借着进京上报材料的机遇,在省城停了一下。我是在一家五星级宾馆里找到小乔的。如今,小乔这里成了厚朴堂驻省城的做事处,还雇了一个专门为她开车的司机,一个专门做案牍的秘书,住的是一个里外间的套房。可她名义上,是归我领导的。
这个小乔,特别喜欢穿黑衣服。她炎天是一身露胸的黑丝连衣裙;到了冬天,就是一袭黑风衣,戴一黑墨镜,脚下是一双黑色的长筒皮靴,大约总念往骨感尤物上靠,往另类性感上靠,所以总给人阳气很重的感到。
睹面的那一天,她说要请我吃西湖醋鱼。大约,她听骆驼说过什么,以为我对她印象不好,所以像是有意要弥补一下,显得异常热忱。
等菜上齐的时候,小乔说:吴总,听国栋说,你在上海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必然吃过杭州的西湖醋鱼……这里的也不错,你尝尝。
我看着小乔,一直看到她眉眼顺下来的时候,我开门见山,说:小乔,听说从总部那里调过来很大一笔款子,你怎么用的?
小乔怔了一下,眼瞅着她的指甲,她喜欢把指甲染成紫黑的,紫得发亮……片刻,她说:这件事,我……不能……说。
那一千两百万究竟打到哪里去了,我并不晓得,我是猜的。现在曾经证明,就是打到了小乔这里……骆驼是董事长。她听骆驼的,她不告诉我,这也在情理之中。可我仍然看着她。这笔钱数目太大。名义上,她又是归我领导的,若是她一字不吐,显然说不过去。
小乔端起酒杯,说:吴总,喝酒吧。我敬你……
我不端酒杯,我就这么看着她……
小乔没有举措了。只好说:吴总,这件事,我不是驳你的面子。董事长交代过,我得……请示一下。
她终于把骆驼抬出来了。也不好再说“国栋”什么的……只好说是董事长吩咐的。
我豁出来了,把她逼到了死角里。我说:那你打个电话,请示吧。现在就打。
小乔愣了一下,看看我,迟疑着,说:稍等,我去一下洗手间……说完,拿着手机走出去了。
片刻,小乔回来了。她在桌前坐下来,看了我一眼,说:董事长说,这件事,只能是他、你、我……三个人晓得。
我点点头,说:你说吧。
小乔告诉我说,自从范家福支下了那粒纽扣,骆驼就认为,这是一个敬服羽毛的人。骆驼说:那就在“羽毛”上下功夫吧。可他的胆子太大了,大得我不敢往下念。
那时候,骆驼曾经快要急疯了。厚朴堂上市的材料,一次次地报上来……省里通不过,北京更通不过。他急于通关上市,也是被厚朴堂上市的事逼的了。小乔告诉我,那一千两百万,确实是打到这边来了。可她能直接调用的,只有一百万。其余的一千一百万,由骆驼直接掌握,用于“公关”。
于是,他指派小乔去电视台找一个品位高的节目掌管人,必然要女性,漂亮的。目的是让这位节目掌管人出面采访,再找一位有些名气的作家撰稿,给范家福拍一个电视专访。题目就叫“戴凉帽的省长”。尔后,再由作家给他写一长篇报告文学,出一本书。这事皮相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给一副省长拍一专题片,出一本书,也花不了几钱呢。
据小乔说,那位写报告文学的作家,是她亲自找的。小乔用轻蔑的口吻说:此人一身贫气,尊称他个教员,打一电话,骑着自行车就来了。底本是要给他十万块钱的。我故意压到了五万,说余下的五万,作为出版的费用。没念到,他竟然答理了。还急着要下乡村去采访……那个仔细劲儿,真可笑!让小乔不满意的是,这十万块钱,还是从她这一百万活动经费里出的。至于那一千一百万,由骆驼亲自掌握,给了那个名叫夏小羽的节目掌管人。
这么一大笔支出,连小乔都难以接受。小乔这个人,一冲动就会咬指甲,她咬了一下手指甲,愤愤不平地对我说:吴总,拍一部十集的专题片,五十万都用不完。老骆他手太大了,大的没有边了!哪有这样费钱的……接着,她啰啰嗦嗦地说:我这里的经费,一分一厘他都抠得很死。对外人,那叫一个大方、霍集!吴总,你得好好说说他。
我不晓得骆驼念干什么。这一千一百万,连小乔都说不清楚具体用到了哪里……我说:夏小羽,你认识吗?
小乔说:线还是我牵的。小羽跟我是同学。都是北京服装学院结业的。不过,我们不一个系。我学的是服装设想,她学的是播音掌管,她原来考北广的,差了几分……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俩是好朋友……人家清高得很,底子不在乎钱,他还非要给。
接下去,小乔恨恨地说:我去电视台,跑了几趟,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掌管人,他都不满意。后来他在电视台门口碰上了夏小羽……可自从联系上之后,约了两次,他就不让我出面了。后来的事,都是他一个人亲自谈的。谁晓得他……
小乔说:吴总,汉子是不是都这样啊?
这话,我无法回答,也无从回答……我晓得,骆驼虽然好这点事儿,可骆驼也是个有分寸的人。现在是火上房的时候,骆驼绝不会因小失大,骆驼若是连这点原则都没有,他也就不是骆驼了。我脑海里出现了骆驼恶狠狠的话:砸。砸死!必是要拿下!
那么,夏小羽又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我从未跟夏小羽睹过面。
我也只是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过她。从模样上看,她是一个很清纯、很矜持的女孩。她喜欢穿蓝色的裙装,天蓝或是柠檬蓝,这颜色跟她很配。在屏幕前,她肃静严厉,秀丽,两只眼睛清澈、明亮,显得很有范儿;看上去也很年青,也就两十三四岁的模样。小乔说,实在,那一年她已两十九岁了。
后来,当我跟骆驼摊牌之后,关于夏小羽的事,是骆驼告诉我的。
夏小羽出身书香门第,她的爷爷,还有她的父亲,都是大学里的传授。她的爷爷是研究古代汉语的,很有学问,曾经被打成了右派,在一个县城里窝了很长时间……后来平反了。她的父母都是大学音乐系的教员,母亲是弹钢琴的。等夏小羽出生的时候,她爷爷曾经回到了省城。所以,她没有吃过苦,心里是有傲气的。
夏小羽出生在一个相对优裕的家庭环境里,自小受到了优秀的教育,再加上她长得漂亮,小模样清纯可爱,是一个备受呵护、在顺境里长大的女孩子。她人生的第一个攻击是考大学那一年,她报了北京广播学院,却仅以两分之差落榜,不得不平就了北京服装学院。这是她人生的一大遗憾,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她的第两个攻击是,她在北京读书时,谈了一个男朋友,那男朋友是“北广”的,她有“北广情结”。两人曾经海誓山盟,可她的男朋友在读完了博士之后,却悄没声地出国了……这是一个重伤创,曾让她大病一场,痛不欲生。后来,还是她的父亲把她接了回来。
经过了这两次攻击之后,她在家里窝了一段时间。此后省电视台面向全国招聘栏目掌管人,通过笔试、面试,上镜……她以高分被录取,这才又重新唤起了她的信心。
电视台是个让女人靓丽的处所。夏小羽进了电视台如鱼得水,她掌管的栏目受到了广泛的好评,很快就被汲引为专题部的副主任。她的信心是由一次次的胜利重新垫起来的。况且,电视台工资高。明眼人也都晓得,掌管大型的电视节目、搞专题报导都是有提成、有回扣的,这已是行内不成文的规矩。仅仅几年的光景,夏小羽曾经有了自己的车,自己的单位房。她还缺什么呢?可以说,她什么都不缺。
是的,她缺一样东西——感情。按说,如果她念要的话,也不是没有。她死后的追逐者许多,几乎是一个加强排了。每天都有人约请她吃饭……就像骆驼说的那样,可她把“标尺”推得太高了。她出身书香,修养极好,又谈过一个博士,所以普通人,无论你何等有钱,她都看不在眼里。
一个女人,尤其是品位高的漂亮女人,感情上的缺失是最大的缺失。就在这时候,她成了骆驼的商业“目标”。
最初,骆驼没念花那么大的代价。他只是念找一个能让副省长喜欢的人去采访他,同时又能替厚朴堂说上话的人……可是,通过小乔牵线,睹面之后,他发明他错了。
夏小羽对请客吃饭不感兴趣,甚至于有些排斥。也许是看了小乔的面子,才勉强来的。所以,在饭桌上,她一直很沉默。初次睹面,小乔介绍说……这是骆董事长。她只是“噢”了一声,淡淡地、礼貌性地说:您好。问她喜欢吃什么菜,她微微一笑,说:无所谓。问她喝什么酒,她说:不喝酒。骆驼说:红酒呢?法国红葡萄。她摇摇头……再往下,骆驼费了九牛两虎之力,大谈她祖父出的一本关于古汉语的教科书,才使饭桌上有了些气氛。后来,当谈到请她做专题片的时候,念不到夏小羽竟一口谢绝了。她的理由是:这一段太忙。
骆驼不甘心。因为身边坐着一个小乔,而小乔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显得过分亲昵。不时用筷子给他夹菜,一会儿递个牙签,一会儿又递牙儿西瓜;还有眼光,小乔的眼睛时不时地瞄着他……使他很别扭,不能展开跟夏小羽谈。或者说,不能放肆一些。骆驼说:对付这样的女人,你不能太拘谨。你一拘谨,她更看不上你了。
于是,第三次,骆驼干脆撇开小乔,单刀赴会了。一天傍晚,骆驼只身一人站在了电视台的大门口。他从傍晚的五点半一直等到八点。八点的时候,夏小羽才从电视台里开着她那辆蓝车出来。骆驼在大门口拦住了她的车,他说:夏主任,我只占你一分钟的时间。夏小羽说:请说。骆驼说:我也是学古汉语的。听过你爷爷的课。那堂课,你爷爷只讲了四个字,讲的是“程门立雪”……我今天,也算是“夏门立雪”。
夏小羽笑了。
骆驼说,征服女人,讲“苦难”是一大法宝。骆驼也不光是讲苦难,那天晚上,骆驼起首让夏小羽睹识了他一只手开车的绝技……尔后,连说带劝,硬是把她推到了黄河边上。
如今的黄河边,停靠着许多游船,在船上还设有许多供游人赏月的餐馆。在一条船上,两人一边赏月,一边吃新捕上来的黄河鲤鱼……这天晚上,河风吹着,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骆驼尽其所能,充分地展示了他的才能。他先说了黄河。他说,我是学历史的。有一个问题,我过去一直不理解。比如:山东人出外,那叫闯关东。一个“闯”字,就平添了十分豪气。而平原人出外,说是走西口。现在我大白了,那都是给黄河害的。历史上,黄河比年泛滥,生灵涂炭,宋代的皇城,就是现在的开封古城,深埋在百米以下……这是逃水呢。是背水而上。西边高,洪水泛滥的时候,只有往西走。我们的母亲河,在历史上是条害河……
夏小羽只是微微笑着,用赏识的眼光望着他,从不发问……
骆驼说,他慢慢地把话头往正题上引。接下去,骆驼话锋一转,说到了范家福。骆驼说:我的祖上,原也是华夏人。是当年逃难逃到甘肃那边去的……所以说,华夏文化,虽说有一半是被黄河吃掉了,可仍然是博大精深,且十分内敛、低调,代代都出过优良人物。像老子、岳飞、杜甫、韩愈、袁世凯……就现在,比如说,你们的副省长范家福,就是一个典型。
骆驼说: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大学,仅世界诺贝尔奖获得者就有十两位(我念,这八成是骆驼胡诌的)!在这所世界著名的大学里,有一位中国人,在短短四年时间里,获双博士学位。你晓得是谁么?
骆驼说:此人自幼家贫,早年失怙,是由一个寡妇女人含辛茹苦养大的。他上中学时,住在一个破庙里(这还是我告诉骆驼的,那叫“天爷庙”)。那是“**”时期由旧庙宇改成的一所乡间学校。他们就住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大殿里,教室的门也烂着,冬天的风呜呜地刮着,一盏小油灯,掂笔的手肿得像馒头……可就是这样一个贫人家的孩子,发奋读书,完全靠自己的能力,一路考出来,最后成了世界一流大学的博士。还是双博士。
夏小羽问:你说的是范副省长吧?
骆驼说:就是他。范副省长。
夏小羽点点头,说:我跟他睹过一面。
骆驼说:还有。还有你不晓得的。这里边还有一个关于变节的故事……
夏小羽眼一亮,说:变节?
骆驼说:是一个女人变节了他。你晓得我为什么要让你做这样一个专题么?因为这里边……有故事。
这时候,轮到夏小羽发问了。夏小羽紧盯着“变节”两字,她问:你是说,他,他爱的女人么?怎么就……
骆驼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据说,范家福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读书的时候,结识了一位女子,也是从国内去的。两人从相爱到成婚,花了四年时间……可是,等老范拿到了博士学位,回国的时候,那女子变卦了。她贪图富贵,坚决不回来。于是……
夏小羽问:两人……别离了?
骆驼说:别离了。
也许就是这“变节”两字,触动了夏小羽的隐痛……她答理拍这个专题片了。她说,这事,恐怕还得给台长讲一下。应该没有问题。经费的事……
骆驼说:经费的事,不用你费心,你尽管把片子拍好。我给你一百万,够么?
夏小羽说:足够了,《戴凉帽的省长》,名字也好,就这样,定了。
往下,骆驼说:我再给你一百万,作为酬劳。
夏小羽说:谢谢。不用,这就够了。
这时候,骆驼趁着机遇,给她讲了厚朴堂上市所遇到的坚苦……骆驼说:我也不要你做其余,就是请你……在利便的时候……给说句话。
夏小羽看着骆驼,仍然是微微地笑着……但她,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在黄河边,在那艘船上,面临着清风朗月,这顿富有情调的晚餐就此完毕……往下,送夏小羽回去的路上,骆驼再没敢提。
可骆驼还是不甘心。像骆驼这样的人,他要是下决心做一件事情,他会做得很彻底。
十天后,骆驼再一次把夏小羽约出来。这时候,夏小羽曾经把拍专题片的事报到了台里,也跟范副省长睹过面了。原来,两人一睹面,谈得很好。没念到的是,范副省长一听说要拍他的专题片,竟一口谢绝了。他说:这不好。我不能宣传自己。这位范副省长还幽默地说:你要真念拍的话,就拍我们的农科所吧。那里有我一块实验田,种的是“玉米五号”。
夏小羽急了,赶忙给骆驼打电话。骆驼很机灵。骆驼说,这样,你告诉他,不拍“省长”,拍“玉米五号”,题目就叫《博士与玉米五号》。出书也一样……于是,夏小羽又去了一趟省政府。这一次,不知是夏小羽的缘故,还是“羽毛心理”起了作用,范家福勉强同意了。接下来,趁着商讨《博士与玉米五号》专题片开拍仪式的机遇,骆驼把夏小羽请到了省城最有名的“半岛花园”的一栋别墅里。
“半岛花园”是一个开发商新建的高档别墅区。这个别墅区走的是高端路子,格调是欧洲风情。别墅是单体三层的,一家一个小院,围有白色的木栏。门前是白色的大理石廊柱,进门一脚踏上去,是从欧洲入口的菲林格尔橡木地板,连沙发、餐桌、尤物榻、休闲椅也都是专门从欧洲入口的,蓝色的调子,讲究的就是香艳、舒适……夏小羽一进门就忍不住地夸道:这房子真好。
骆驼借着她这句话,马上说:好么?好就买下来。不贵,才一百多万。
那时候,房地产才刚刚开发不久,有钱买私房的人还很少,房价确实不贵。实在,这栋别墅是开发商为卖房子特意装修出来的一个“样板房”,是骆驼托一个朋友租下来的。这件事,骆驼确实是花了大功夫,不惜血本。
可夏小羽只是笑着摇摇头,说:太贵了。
骆驼说:你不嫌钱多了咬手吧?
夏小羽笑着说:不嫌。只要是合法来路。
骆驼说:这样的房子,就配你这样的女性……要是别个住,就糟踏了。还是买下来吧?
夏小羽笑着说:太贵了。买不起。
骆驼说:算下来,拍十多集专题,得花费几心血呀。熬血劳神不说,还要到基层去,是很辛苦的……你这样一个尤物,我不能让你白辛苦。这样吧,我给五百万,算是酬劳。
夏小羽迟疑了一下,说:不,这不适合。我也就这么一说,看看得了,只当审美呢,饱饱眼福。
骆驼说:你宁神,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我也就是念让你给我们企业说句话,能说则说,不能说就算……决不勉强。
到了这时候,夏小羽仍很坚决。她说:不。
当时,骆驼很沮丧。当价码出到五百万的时候,五百万啊!他仍然不能打倒一个女人……这是骆驼没念到的。
可是,后来,当他们再谈到范家福的时候,骆驼发明,夏小羽眼里有了更多的温情。一说到范副省长,说到他的谈吐、风姿,他的童年,说到他在美国伯克利大学读书的时光,她连语调都变了……那是赏识和仰慕。
骆驼是懂女人的。就从这一点,骆驼觉得他还有盼望……
骆驼的断定没有过错。通过一天天采访,一日日地接近……两个月后,夏小羽的眼神儿彻底变了。后来,小乔报告说:夏小羽爱上了范家福,如痴如醉。
那段时间,骆驼真要急疯了。
骆驼先是骂小乔,跟小乔几乎就要翻脸了。他粗口说:小闭辣子,养你干什么用的?把小乔骂哭了……后来,他又给小乔道了歉。派小乔去盯着夏小羽。
我和骆驼也不停地在电话里打骂……连我们之间的“暗语”都不起作用了。有两次,为上市的事,我怕他走得太远,会失事情,就一再地提醉他。我说,“春才下河坡”!又说“杜秋月”……骆驼不听。骆驼说:你瓜是逼我跳楼呢。我跳下去算球子!
转机是一个电话……小乔打的。
小乔在电话里告诉骆驼:在一个县里(那里也有一块玉米实验田),一天晚上,夏小羽走进了范家福住的套间……没有出来。
于是,借着来摄制组看望作家的名义,骆驼匆匆赶到了灵县。那位执笔写报告文学的作家,一直蒙在鼓里。喝酒时,不时举杯,一次次地向骆董事长表现感激……小乔在一旁撇着嘴,偷偷地笑。
那是九月的一天,饭后,骆驼再一次把夏小羽约出来,陪着她在玉米田周围集步。
骆驼说:这玉米真好。一个玉米棒顶过去两个。
夏小羽脱口说:这是老范培育的,玉米五号。
骆驼说:老范?
夏小羽觉得失口了,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骆驼说:夏主任,听说,你喜欢范副省长。
夏小羽脸红了,嗔道:谁说的?瞎说。
骆驼说……你要是真心喜欢他,就抓住他,好好爱他。
夏小羽沉默。
骆驼说:你晓得汉子,尤其是做官的汉子,最喜欢女人什么?
夏小羽望着他,并不发问……
骆驼说:漂亮不必说,那是你有的。其次是,不张嘴,不向汉子提任何要求……哪怕是一分钱的东西,也不要他的。这样,你就可以永久立于不败之地。
夏小羽听着,不语……
骆驼说:你漂亮,有品位,经济独立,又从不张嘴问他要什么——我是说,你个人……只有这样,你能力彻底征服他。记住,索取是卑贱的。给予永久居高临下。
夏小羽喃喃地说:听说,他家里还有一个……
骆驼说:我晓得,童养媳。或者说,近似于“童养媳”……她好办,她不是阻力。虽然,她给他母亲梳了十年头,虽然范副省长是个大孝子,可她几乎没文化,给些钱就是了,她不会成为你的阻力。
当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夏小羽显得有些惆怅……再往前走,闷闷的。
骆驼说:姑娘,这样,我给你一千万。你先把“半岛花园”那栋装修好的一号别墅买下来,作为你跟他的幸福小巢。这是你给他的……
这时候,夏小羽的脸色变了,她显得很慌乱……连声说:不,不,不。
骆驼说:你听我说,这钱不是白给的。我特聘你为厚朴堂的形象代言人,这就名正言顺了。
夏小羽脸大红,她低下头去,还是说:不,不,这也太、太……不要。不要。
骆驼说:姑娘,你好好念念,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有了这笔钱,可以说,你这一生都不再缺钱花了。人这一生,不再为钱奔波,不客气地说,连我也做不到。集团出这么一大笔钱,也是从未有过的,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企业也难哪……你如果再推托,说不定过一段,你就是再念要,我也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了……念念吧。
夏小羽很艰难地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骆驼说:好。你考虑吧。
那天黄昏时分,夕阳西下,面临着一大片玉米田,夏小羽被推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地步。她必须做出决定。念必她也晓得,人家花这么大的代价,是要她替人说话的。那么,如果有条件,如果有机遇,说句话……那又有什么欠妥呢?可她还在游移。
骆驼说,那时候,他曾经几尽绝望。他几乎不抱幻念了。可连老天爷都助他。骆驼说,那天傍晚,本是一天的火烧云,无比灿艳的火烧云,那火红的云彩,一瓦一瓦地、鱼鳞普通地飘移……可不一会儿,红云、白云就飞起来了,整个天空像是来了个大挪移,云气乱飞,像泼了墨似的。一道闪电事后,随着漫卷上来的黑气,雨就下来了,瓢泼大雨!
两人赶忙往回跑,可还是淋着了……
夏小羽淋了雨,当晚就发起了高烧,烧到了四十度……到了后半夜,束手无策的范副省长第一次动用了权力,他先后打了两个电话。于是,由县里的警车开道,已封闭了的高速公路也开了绿灯,连夜把夏小羽送回了省城的医院。在省医学院,夏小羽住进了单人病房,得到了最好的护理。
我猜,病中的夏小羽矛盾了很长时间……是呀,她条件优越,她不缺钱。你说给她一百万,她自己也许就有那么多,她看不在眼里。你给她五百万,她仍还盘踞着道德上的优越感,她守着一份矜持,仍然不答理……可你把她的生活“标尺”再次推高,她一旦拥有了爱情,她的爱人还是留美的博士,双博士,又是副省长……这就有了缺口了。这个“缺口”又是在一日日的勾引下铺垫起来的,就像天上的火烧云一样,让你眼花缭乱,五内俱焚。可刹那间又是雷叫电闪,人生无常啊!况且,她还是个姑娘,你让她怎么办呢?
人在病中,是最脆弱的时候。也许,崩溃就是那一刹那间产生的……
当骆驼去医院看望她的时候,把一张事先准备好的银行卡装在信封里,放到了夏小羽病床的枕头下……夏小羽两眼闭着,什么也没有说。
骆驼说:好好养病。
骆驼还特意嘱咐说:这件事,别告诉老范。
一个月后,经夏小羽的引荐,范家福“顺便”绕道来考察了钧州的厚朴堂药业公司,他是来搞“调研”的……
后来,骆驼在电话里说:成了。
听了骆驼的告白,我沉默了很长时间。骆驼这样做,也是必不得已,自然有他的事理。可是,一千万哪?数目太大了……
这已越过了底线,我念辞职了。<!--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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