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小乔看我来了。

我万万念不到,小乔会来看我。

这一天,小乔穿得很素。这在小乔,是从未有过的。小乔穿戴一身天蓝色的职业装,正装,是那种很标准的套裙。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的,既未露胸,也未爆乳,头发也一悔改去,梳成了有刘海的那种学生头。她的指甲洗得很净,没有涂任何颜色。她人也瘦了许多,显得有些憔悴……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站在我病床前,轻轻地叫一声:吴总。

我扭过身,很吃惊地望着她,说:小乔,你……怎么来了?

小乔说:在您手下工作了这么多年,来看看你,不应该么?

一时,我心里很温暖,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我说:谢谢。谢谢你。

这时候,小乔眼里涌出了泪水,小乔说:吴总,一听说你出了车祸,我头皮都炸了。怎么这么倒霉呀?我都担心死了……你必然吃了不少苦吧。

我说:没什么。都过去了。

小乔说:是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吴总,公司上下,都在夸你呢。

我笑了笑,摇摇头,说:我都离开这么长时间了……夸我什么?

小乔说:夸你是高人。不战而胜。现在你是厚朴堂药业的第一大股东了。

什么叫“不战而胜”?好像我搞了什么阳谋似的。我晓得,小乔说的是股票,对此我不念多说什么……

小乔的眼眨了一下,那股机灵劲又泛上来了,说:大家都晓得,您是好人。您是被排斥走的。当初,您给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你说离开就离开了,一点也不埋怨。现在,大伙都大白了,你是真人不露相,大手笔。必然是有高人指点!你死后那人,是位……高官吧?

我只是笑了笑。我说了,我不解释。

小乔说:前几天,还有人说,吴总若是不走,公司绝不会出这样的乱子,董事长也不会……可只有我晓得,那一年在北京,我就看出来了,吴总是高人。走的正是时候。不然,也会受牵连的。

我赶忙说:话不能这样说。事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是吧?

这时,小乔说:吴总,有些话,我没法跟人说,说了也没人信。也只能给您说……公司失事,起首被牵连进去的,就是我。我是代公司受过。吴总,你不晓得,我在里边受那罪,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一个大灯泡照着……你说我一个弱女子,招谁惹谁了?可头一个被人带走的,就是我呀。那时候我还在北京,一出门就被人戴上了手铐,丢死人了……整整把我关了一个多月时间,我硬撑下来了。你可以探听探听,我在里边,守口如瓶,没有说过公司一个“不”字。无论他们怎么逼我,怎么要挟我,我都不说。可以说,我没有做过一件伤害公司的事情。可后来,董事长出了事……这能怪我么?

说着说着,小乔哭起来了。小乔哭着说:吴总,你不晓得,卫丽丽这样的女人,心比毒蛇还狠!现在,她在公司一手遮天。她是怎样对我的,您晓得么?她把我给开了。不光一分钱不给,还到处集布谣言,说我……我冤哪,我比窦娥还冤!

小乔说:您不晓得卫丽丽那个狠劲。您别看她平时假装小鸟依人的模样,说话嗲声嗲气,那都是装的。现在她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一手牵着个孩子,就像手里托着“上方宝剑”似的,那脚步声咚咚的,一个楼层都能听到……啥人哪?

小乔说:实在,她跟骆董早就分居了,都分居几年了。两人一直闹着要离婚呢,就差一张纸了。这公司上下谁不晓得?现在,骆董一死,你又不在……她打扮得光光鲜鲜的,上山摘桃子来了。吴总,我说句心里话,双峰公司是你和骆总一手创下的。要是你接,大家都没有意睹。可她,凭什么?!

小乔说:卫丽丽这个人,你是没注意,她这人阳着呢。她到处败坏我的名誉,说我勾引骆董……你也晓得,骆董这人,平时大大咧咧的,好开个打趣啥的,没事拿我们这些部属打打牙祭。说白了,就是他真念跟我好,那也是……吃个豆腐,仅此而已。你说,我是这样的人么?

小乔说:吴总,你可得给我做主啊。有件事,你是晓得的。就那个暴发户,做房地产生意的,那个肉包子脸的宋心泰,提着一箱子钱,哭着跪在我的门前,非要包我。我推开门,吐他一脸唾沫!我要真是那样的人,有心念勾引谁,还轮到她这样对我?哼,骆董早跟她离婚了……唉,我这人,还是心太善。

往下,小乔又抬高声音说:吴总,你离开得早,有些内幕情况你可能不清楚。此次公司失事,主要是夏小羽闹的。夏小羽是老范的情人,跟老范好了多年了,闹着非要一个名分。她都闹到省政府去了,弄得老范下不了台。还有一件诡秘,你晓得么?这夏小羽,皮相上看,文文静静的。实在,心里也狠着呢。据说,我也是听别人说,有一段时间,夏小羽竟敢撺掇老范的部属,说是要雇黑道的人,把老范的老婆弄到深山里去。就是说要找人害她了……哎呀,这里边太复杂了。

我吃了一惊,我实在不晓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再说,她一会儿“您”,一会儿“你”的,把我弄得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接着,小乔说:你晓得么,夏小羽判了。老范也快了。

是啊,骆驼最终并没有保住谁……

后来,范家福还是被“双规”了。范家福先后一共读了两十两年书。他先在国内大学读书,尔后又不远万里去美国深造……本意是要报效国家的,却走着走着又拐回去了。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范家福经过千辛万苦,先是把他母亲给他经心缝制的对襟褂子换成了小翻领的中式学生装,尔后又换成了美式西装,再后是美式西装和意大利式休闲茄克换着穿……如今又脱去了茄克衫,先是换了件黄色马甲(未决犯),据说很快就要改穿绿色马甲(已判决)了……更早的时候,每到炎天,他都市在老家的田野里,帮母亲一个坑一个坑地点种玉米;后来他在美国获的也是农学博士,博士结业回国后,他又分到了农科所,成了一个全国有名的育种专家,培育过“玉米五号”;到了现在,据说他身穿一件黄马甲,坐在监狱的高墙后边,面临铁窗,一次次地大声说:报告政府,我念申请两十亩地,回去种玉米……范家福走了这么大一个圆圈儿,这能全怪骆驼吗?

小乔在我的病房里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个上午。有许多事,是我晓得的。也有些事,是我所不晓得的。我虽然真假难辨,可她跟骆驼的那些事,我是清楚的……快到午时时,她还不说走。我就觉得,她多是有什么念法了。

可我不提她工作的事。我也不能提……我故意岔开话题,说:我问你,骆驼他,有忧郁症么?

小乔说:忧郁症?谁说的?卫丽丽吧。哼,在北京的时候,睡……

我说:你不晓得?

小乔说:瞎说。他也就是睡眠不太好……都是卫丽丽造的舆论。尽可能减少背面影响,好把公司抓在手里。

我说:是么?

小乔回忆起了往事……说着说着,说漏了嘴……有一回,我睹他半夜里,突然坐起来,对着墙说话……怪吓人的。

我不再问了。也不能问了。住在眼科病房里,我对小乔那句“瞎说”很敏感。我要再问,也是“瞎说”了。

最后,小乔先是主动地拿起暖壶,给我打了一瓶开水,尔后又端起床下的洗脸盆,给我打了一盆清水,拿起毛巾在水盆里湿了湿,拧干后上前给我擦脸……我吓了一跳,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这时,小乔柔声说:吴总,我有个小小的要求,你能答理我么?

我说:你说。

小乔呢喃着说:我念,我念留下来,照顾你。

我心里动了一下……这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她把自己打扮得很“素”,可她还是抹了香水。这香水看似淡,近了很冲的。我曾听人说过,这是法国的名牌CD,又名“毒药”。

我心里一惊,忙说:不用。不用。

小乔说:吴总,我没其余意思。你是老领导,对我帮忙很大,我只是……

我说:真的不用。我曾经快好了。可以自理了。真的。谢谢你来看我。

这时,小乔说:吴总,你什么时候回公司?只要你回去,你是最大的股东,卫丽丽就得靠边站了。

我说:我离开时间长了,不必然回去了。

小乔望着我,幽幽地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说:小乔,你能力强,到哪儿都市干得很好。好自为之。

小乔很警觉,问:卫丽丽给你说我什么了?

我说:没有。真没有。

小乔走了,很失望。

三十七床是加床,病房已满了,就躺在楼道里。

就是老余找儿子的那天晚上,从急诊室那边又转来了一个病人——三十七床。

三十七床进来时身上缠满了带血的绷带,整个脑袋都是包着的……特别惹眼的是,当他被推进来的时候,他身旁跟着一个穿戴婚衣的、很漂亮的女子。

三十七床是家里来人最多,也是整个眼科病房议论最多的一个病人。我是在他人院后的第三天才晓得的。这是个年青人,只有两十两岁,刚刚才成婚三天。

三十七床是从北边一个县医院送来的。据说,他父亲是个村长。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地皮上,村长是最低一级的干部。在国家干部的序列里,村长又不算干部。但如果是比力富裕的村子,当村长有权动用亿万资产,或者相应的人力、物力的时候,他就是干部了。并且,奇然候,他的自由度甚至比乡长、县长还要大一些(在我们国家,村一级的经济形态是最含糊的。起首,它既不是国家的,也不是哪个人的,它叫“集体经济”。在某种意义上说,“集体经济”是无主的,不受产权人制约的,谁当政谁说了算)……三十七床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村长。

可是,到了这时候,村长和他的老婆只是在一旁看着,满面焦炙,束手无策……只是来探望的人多些。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来探望的人川流不息……一个村子及各种关系,大约几百口,都先后来过。眼科病房的走廊里一时热闹非凡。

可三十七床一直很沉默。无论谁来探望,他都一声不吭。他的整个脸、手都是包着的,看上去血污污的,很吓人。只是到了深夜,他会突然地“嗷”一声!两腿蹬着,长嚎,按都按不住……很吓人的。他胸膛里必然有火焰,那火从牙缝里蹿出来,人就像煎锅里的鱼一样,一纵一纵地在床上摔!

这时候,那做母亲的,就附在床前,满脸是泪,说:孩儿,你疼?你哪儿疼……尔后用眼光求告似的看一眼新媳妇,盼望她也说点什么。

那新媳妇,也一直在病床前站着,一副很无奈、很恐惧的模样……她很听话,按婆婆的要求,新媳妇握着三十七床的仅剩的一根指头——大拇指说:灿,你疼么?

三十七床一下子就把那抓着他的手甩掉了,继续嚎叫……

于是,家人急忙找医生去了。

后来,那事情是一点一点地从寡人的嘴里传出来的。三十七床是村长惟一的儿子,他在成婚的第三天,一时心血来潮,要去水库里钓鱼。离他们村子不远,有一大水库。于是,三个青年,表兄表弟的,把新媳妇撇在家里,一起去钓鱼。大约钓了一会儿,鱼没钓上来,就找来了雷管、火药,计划炸鱼……这事过去肯定是做过的。不然,他也不会有这些东西。结果,那土法制的、装在瓶里的火药,用电雷管引爆后没有炸。三十七床跑上前,把装有火药的瓶子推上来,说要看一看咋回事……可就在这时候,一两秒钟的时间,火药瓶却在他手里炸了,立时就炸伤了他的双眼和双手,惨不忍睹!

在此后的日子里,三十七床那炸伤的双眼被摘除了……他的一家人都抱着头,一声不吭。

经常,在夜半时分,眼科病房里会陡然响起几声嚎叫!那嚎叫声像是染了血的钢丝,枝枝权权的,尖利无比,很恐怖!

那当父亲的,一直抱着头,在地上蹲着,一声声地感喟。

是的,才盖的新房,两层小楼,才娶的新媳妇,家里一应俱全,那日子应该是很美好的。就为了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从童年里就开端的纵容……这事故就造成了,永久无法弥补。奇然候,我念,三十七床的父亲如果不是村长,他会出这件事么?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火药和雷管呢?再说,那水库经管者会允许他去炸鱼么?奇然候,就那一点点特权,也是可以害人的。

当然,这事也许与村长没有关系。无论是什么长的儿子也未必都市去炸鱼……可是,他这么年青,双目失明,又炸没了双手,此后又该怎样生活呢?

那一声呼唤,很突兀,我掉泪了。

有几年,没人这样叫过我了……她说:丢哥,不认识了?是我呀。

我病床前站着一个女人。看模样还有些俊俏的底子,但心性堆在了脸上,很“钢”。“钢”本是形容汉子的,该是汉子的本色。可这年头,本应是水做的女人,却一个个都像是淬了火,愈来愈“钢”,一个比一个“钢”。这不在衣服,她的穿戴还是很得体的。可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你就觉得她“钢”。我猜,一个女人,只有在汉子堆里泡久了,在商界厮杀中频繁地搏斗过,才会染上这种“钢”气。

她说:丢哥,听不出来么?真不认人了?我闭着眼都扒你三层皮。

一听我就晓得,这种狠劲是来自家乡的。这话皮糙肉厚,话虽狠却心里近,透着贴骨的生悉和亲热。于是,我说:慢,慢,叫我念念……苇香,是苇香吧?蔡思凡、蔡总。

她说:我说吧?你这大学问人,不会记性这么差……我来看个人(指的是“病人”),在过道里,看后相(这是家乡话,指“背影”)是你。还真是……丢哥,别笑话我了。听说你这“肿”(总)比我这肿(总)发得大,你是腌菜缸,我是和面盆,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不错吧?

我笑了,苦笑。

她说:看看,看你吓的?又不问你借钱。接着又问:咋啦?眼上出弊端了?

我说:车祸。

她上下看了看……说:咦,不赖。不赖。全全活活的。

这话仍然让人觉着亲热。只有吃过苦的人,家村夫,才会这样说:只要“全全活活”的,不缺胳膊少腿儿,就是福分……

接下去,她的脸推下来了,她绷着脸说:丢哥,你得给我平反。你必须给我平反!

我笑了,说:我又不是政府部门的人,你也不是梁五方……我给你平啥反呢?

她说:要不碰上你,我就不说了。既然碰上你了,我就得说说。那梁瞎子(指的是梁五方,在平原,凡给人算命的,贬称为“瞎子”,褒称为“半仙儿”),没少在你那儿造我的谣吧?

这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顿时翻江倒海,突然念起了那盆“汗血石榴”……那棵石榴,我一直带在身边,无论走到哪儿,我都带着它。

蔡思凡说:那梁瞎子,亏心不亏心?到处造我的谣,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说我把我老爹的头给割了,种成一盆花……这话你也信?!

蔡思凡说五叔,一句一个“梁瞎子”,我不好接她的话,只有苦笑。

她恨恨地说:梁瞎子,一个流窜犯,骗我几钱……还这样编排我,安的啥心?是,早些年,我是缺钱,求告无门的时候,我上吊的心都有过……可我咋也不会去卖我老爹的头吧?这有踪没影儿的事,还到处传。

她说:你也晓得,我爹追我娘,从城里追到乡下。他跟我娘虽然打了一辈子架,可两人感情好着呢……后来他瘫痪了,出不了门了。那盆石榴,是我给他买的,好让他看个景儿。我娘还怕他“落”(寥寂),让我给他买了只狗娃,好让他听个应声……后来我老爹下世,有人说那盆石榴是个景儿,很值钱,我这才把它送人了。就这点屁事,传来传去,都把我传成杀人不睹血的恶鸡婆了!

她说:你不晓得现在干企业有多难。那些村里人,你用他,他说你给的人为低,骂你;你不用他,他说你不给本村人做事,也编排你……这年头,说真话没人信。谣言有人信。

……我恍然。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晓得该相信谁了。我真说不清楚,当初我买下的那盆石榴,是不是一个过错?

接着,她又数叨我说:丢哥,你良知让狗吃了?我爹把利益都给你了。一村人的利益,都让你一个人占了。你连回去看一眼的心都没有?

我喏喏的。无话可说。我念说,我是念回的,我真念。可我……

蔡思凡说:你脊梁上湿不湿?

我迷惑:湿?

蔡思凡笑了,说:背一脊梁唾沫星子,你盖儿不潮啊?还有,脊梁骨没让人捣透吧……又说:怪不得,你穿戴西装呢。

我大白了。说:村里,骂我的人何等?

蔡思凡说:这我不能瞎说。你自己念吧。

这时候,借着蔡思凡的话头,我忍不住问:老妹子,你说实话,那些匿名信,是不是你寄的?

蔡思凡说:谁说的?谁又编排我的?是梁瞎子?

我说……那匿名信上只有一句话:给口奶吃。是不是你?

蔡思凡大笑,说……吓坏了吧?不是我。真不是。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支到匿名信,也曾经夜里睡不着觉……那话是老姑父的语气:给口奶吃。可老姑父曾经去世了。

临走的时候,蔡思凡说:丢哥,你要是有良知,也该回老家看看了。

我说:是啊,我也念回去。

她说:手里有钱了,给家乡投点资。

我喃喃地说:我要回去,就种树……

她说:好啊。你种树,我伐树。我那板厂,你去看看,全现代化的……

我又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两十四床是个很奇异的人。

两十四床是个小个,人很精神。我是说他走路时,显露出的是一种“挺”的感到。在眼科病房,独有他,是挺着身子走路的。他个小,还包着一只伤眼,就在病房的过道里,挺括括地走,身子架着。实在,这很累。在许多的时间里,他手里举着一个手机,慌慌地,头直杠杠的,不看人,就那么直撅撅地、匆急忙忙地往外走。边走边打电话,很忙的模样。

夜里,他也是一个人,围着眼科病房的这栋楼,转来转去的。很繁重的模样,一圈又一圈走,也不知在干什么……但是,无论谁看到他,都市以为,这是一个干大事的人。

后来,九床的老许告诉我说:那人,你看那人,两十四床,小个子儿,头仰着,还老举个手机,一路“喂喂喂”,半个闲人不理。就那主儿,是个大厂的厂长,副的。

他说,你猜怎么着?(我是闲的了。他是慌的了。)他们厂引进外资,他是慌着跟外国商人谈判呢。他们厂里有个大铁门,工厂都是大铁门。上班铃一响,大铁门就关上了。大铁门上还留有一小铁门,人可以随时进出。他呢,个子小,这小铁门他走了许多年了,生得不能再生了……可就在谈判这一天,失事了。你猜出了个啥事?念都念不到,大铁门是用铁链子拴的;小铁门上焊的有门鼻儿,铁的,也能够上锁。也就是跟外商谈判这天上午,他急着走,一步跨进了小铁门。他个头低,他的眼正好跟小铁门的门鼻儿齐,只听“扑哧”一声,他的眼,不,那铁门鼻儿,整个,扎进眼里去了。你说这个寸?

是呀,这样的事,无论你给谁说,他都不会相信。那么小的一个门鼻儿,怎么会扎进人的眼里去?这应该算是一个奇然。可在这个世界上,全部的正在发生和曾经发生的事,都是一个一个的奇然。于是,全部的奇然,就构成了必然。据他厂里的人说,那一天,他很背责。仅谈判用的会议室,他都督查着清扫了好几遍。连谈判桌上摆放的名签,他都让人修正了三次……就此看来,你不能说他不仔细。一个连开会的名签都检查三遍的人,你能说他不仔细么?他很仔细。可他的眼珠,却挂在了门鼻儿上。

这么说,他是吃了生悉的亏。路是生路。生得不能再生了,常走的路。门也是常走的门。闭着眼都能走的门,竟然把厂长的眼给扎瞎了?!这些事,都是他厂里来看望他的人说出来的。他自己绝口不提。不跟病房里的任何人说。他也许是羞于提起。你看,眼都这样了,你还慌什么呢?可他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的,还是慌。这就是个性了。

晓得两十四床的情况后,我一直念跟他聊聊天。我们都包着一只眼,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可是,有一天,当我在过道里碰上他时,我说:老韦(他姓韦,是别人告诉我的)。

他蓦地转过身,说:你哪单位的?

我只是念提醉他关于“交叉感染”的事……

可他很警觉,很生硬地重复说:你哪单位的?

我很无趣。也就什么都不念再说了。

当天晚上,在眼科病房外的花坛边上,聚集了一群人,老老极少的,大约有两三十口人。他们围着两十四床,正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两十四床就像是开会一样,站在他们的中央,不时挥手讲着些什么。那些人,先是站着,尔后又蹲下来,一直商量到很晚。那两十四床,本就个小,一只眼还蒙着……他就那么一直站着,站了半夜。

第两天上午,九床的老许跑来说:十三床(我是十三床),你晓得么,两十四床,那厂长,办出院手续了。

我说:治好了?

他说:好个屁。他的心就没在眼上。

我说:不会吧?伤得这么重……

他说:今天夜里,他家来人了,一下子来了几十口子,都是他的亲戚,嚷嚷着非让他回去……你猜为啥?

我说:为啥?

他说:他们那个厂,正搞股份制呢……你猜他最怕什么?

我说:怕什么?

他说:这两十四床,最害怕的是,人家借着改制,借着他的眼伤……把副厂长给他免了,不让他干。他都吓死了!

我说:还是治眼要紧,他伤得这么重,一辈子的事。

他说:哎呀,你不晓得,今天夜里,我就在花坛边坐。他一家人,全部的亲戚,都在那工厂里上班。这不是改制么?一改股份制,就要裁人……他那些亲戚,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你念啊,他要是厂长当不成了,他老婆,全部的亲戚,都有下岗的可能……他还哪有心治眼呢?

我说:出院了?

老许说:可不,手术刚做完……一早就走了。

是啊,两十四床是个厂长。他当厂长,并不是这些亲戚给他帮了什么忙,那是他自己努力干出来的。可现在,他既然是厂长,就不能不帮那些亲戚们,他们就要下岗了……于是,就像骆驼一样,他也不过是个抢时间的人。他慌慌地去跟外商谈判,扎伤了一只眼。现在,为了那些亲戚,他又慌慌地走了。

不说了吧。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不息地变换着的)病人走进来:一、两、三、四、五、六……一直到五十八床。上苍赐予我们一双眼睛,本是看路的。可我们的眼都出了问题。是命运把我们抛在了这里,使我们聚在一起,同病相怜。在眼科病房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份奇奇异怪的经历,那眼病也是由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原因造成的。

若是走在大街上,你是绝不会看到的。

在我出院之前,最后一个来看我的,你猜是谁?

——梅村。

我们都有些风尘了。我们都是风尘中人,我们互相看着……

我说:没有玫瑰了。

我说:阿比西尼亚玫瑰,就剩下杆了。

我说:你还要么?

当我开端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时候,我对许多事情的意见都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拘泥、苛求完美了。我晓得,这个世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有的只是错觉和遗憾。实在,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期望她能说出那句话来,她只要还能说出那句话,我就会……

可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卫丽丽打过来的。卫丽丽在电话里说:老吴,你决定了么?当时,我迟疑着。

我很清楚,在目前的情况下,无论是做证券,还是搞实业……你都不成能不推关系、不可贿。我断言,这在任何企业,都是一样的。一旦进入了,那也只能是巨细之说、几之说,没有区别(在每一个节日里,你都得去拜望那些有可能管住你的企业,或是有可能给你的企业制造费事的人,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则)。若是不搞这一套,你会寸步难行。奇然候,时间和商机是必须费钱来买的,是必要通融的,你甚至连变通的条件都没有。这甚至不是政府的事,你要面临的,是一个一个的人,一件一件的事,我也相信大大都都是好人……但是,你只要遇上一个坏人,或是有私心的人,他就可以拖住你,让你什么事也干不成。到这时候,你就有可能成为第两个骆驼。

我等着梅村的一句话……

卫丽丽在等我的一句话……

我对着手机说:决定了。

窗外的阳光很好。

我用左眼看,天上有两个太阳。它是花的、重影的,斑驳的,就像是并蒂的向日葵;单用右眼看,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是圆的、光耀的、火红的……看人也一样。

说实话,当我看阳光的时候,我很惭愧。我为我自己、为每一位国人惭愧。我做第一次手术的时候,很不胜利,天天流泪。你念,一个大汉子,天天不停地流泪、擦泪,那是一种什么感到?我对自己说,你死了算了。可后来,我大白了,那是因为一根线,一根羊肠线,这根羊肠线是国产的。后来做第两次手术,换了入口线,就大不一样了。我真念大喝一声:我,我的同胞。咱们自己对自己,能不能踏实一点。再踏实一点。不就一根线嘛,咱就从做一根线做起!

我等着梅村,我期望她能说出那句话来。

[注释1]“皮牛”是平原乡间的说法,在一些处所被称为陀螺。是用鞭子抽着玩的。我曾经听骆驼说过,童年里,他最念得到的,就是一个“皮牛”,下边镶有钢珠的那种。<!--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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