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厅里，边沁与亚瑟一左一右紧挨着坐下。
边沁看了眼亚瑟繁重的黑眼圈，笑着摇了摇头：“你看起来状况不太好。”
亚瑟笑了笑：“或许吧。我还记得之前和您讨论过关于康德主张的责任论原则，以及您主张的结果论原则问题。
康德主张的责任论认为，一件事的是非对错、该不应做，不在于它会带来什么后果，而是看行为本身是否符合道德标准。
而您主张的结果论则认为，一件事的是非对错、该不应做，归根到底要考虑行为带来了、或者可能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会让周遭世界发生怎样的变化。”
边沁问道：“那你现在的不雅点变化了吗？”
亚瑟先是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变了，但也没变。我觉得康德说的有事理，但我觉得您说的也同样有事理。这也就是为什么，您会觉得我现在看起来状况不太好。”
边沁两手扶着手杖，抬头盯着报告厅的穹顶：“让我猜猜，你现在是个警员，所以，你是遇上了什么疑难的案件？不晓得该如何对犯人进行处置？或者是，你对于一部门正在执行的法律不太理解，不认同它们的立法原则？”
亚瑟点头道：“您果然是位了不起的智者，您猜对了。我念绞死一批人，但是按照现行法律，他们或许不能死。”
边沁摇头道：“我不是什么智者，我只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我只是盼望能够解决社会问题。
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样，功利并不是一件坏事。我和康德的不雅点差异，主要在于两方面。
康德认为人是感性的人，所以人所认同的道德不雅念也是感性的。
但是当落在具体执行层面时，他又用感性的方法去看待，他认为人既然是感性的，那么人的行为只要符合道德标准就不会有错。
而我和他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我认为人是感性的，人类的行为，完全以康乐和痛苦为动机。
人类完全把自己置于两位主人之下——痛苦与康乐。他们唆使我们应当干什么，决定我们将要干什么，是非标准、因果联系，都有它们来定夺。凡是我们所思、所言、所行都受它们的支配。
我认为人是感性的，但是在现实执行时，我又以感性的角度看待。
康乐和痛苦没有什么性质的差异，只有总量的差异。
所以，功利主义的原则就是尽可能增大全人类康乐和幸福的总量，减少痛苦的总量，并最终使得幸福康乐的总量远远超过痛苦。”
亚瑟问道：“理论听起来总是很美好，但是您应该晓得，现实执行进程中，不管是康德的理论，还是您的理论，都市出现一些问题。”
“当然。”边沁大笑道：“你那个火车是压死一个人还是压过五个人的问题不是就让我犯难了吗？”
亚瑟问道：“您现在有答案了吗？”
边沁学着亚瑟刚才的动作，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有，但也没有。”
“这话怎么说呢？”
边沁道：“因为非论是从康德的角度看，还是从我的角度看这件事，扳动轨道开关压死人这种事，都是舛讹的。
就算是站在功利主义的立场，这也不是一道俭朴的选一或者选五的数学题。
你应该读过我的书，我在书中表述人的康乐与痛苦时，标注了它的四个滥觞与约束力，即自然约束力、政治约束力、道德约束力与宗教约束力。
只有从政治约束力的角度考虑问题，才会得出五大于一的结论，从而选择压死一个人而不是五个人。
但是杀人这种事，不管是从自然、道德还是宗教的角度来看，一个和五个实在都一样，杀了人就是杀了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当公寡晓得有人被迫在杀一人和杀五人之间选择时，他们并不会因为那人选择杀一人而感到康乐，也不会因为那人没有扳动开关结果导致五人被火车压死而更哀痛。
杀掉五人和杀掉一人带给公寡的痛苦实在是一样的。
那些把它理解成俭朴数学题的人，都是故意在把此类社会问题的水搅浑，以使其感到看上去更深。
与其纠结于开火车压人这种问题，不如考虑为什么会有人被绑缚着放在轨道上。
并在从立法角度进行修正，尽可能减少甚至杜绝此类情况的发生。
亚瑟，你晓得什么是功利主义吗？这就是功利主义，致力于解决问题，才是功利主义。
这是一门适用哲学，功利主义力争能为立法者提供指点标准的理论体系，我曾经厌倦了那些喋喋不休的争论，我只念解决问题。”
亚瑟听到这里，仿佛渐渐有些大白了。
“所以说，功利主义是针对立法者提出的要求？”
边沁点头道：“当然。你还记得功利主义者的四项立法原则吗？”
作为一名伦敦大学结业生，亚瑟当然记得边沁著作中的慌张阐述。
他开口道：“第一，以犯恶行为造成的后果为根据，决定最终的判罚标准。
第两，断定后果好坏的标准是全部相关者的康乐和痛苦的变化，也就是犯恶行为导致的每个个体的感受变化作为道德断定的根底。
第三，一律考虑全部相关者的康乐和痛苦，此标准不因亲疏远近产生变化，也不因权力、职位、财富等客不雅条件而改变，每个相关者都应按照同一标准考虑。
第四，成文立法应追求最大大都人的最大幸福，幸福来自于自然、政治、道德、宗教四个方面。”
边沁笑着拍了拍亚瑟的肩膀：“小伙子，普通人可以分不清立法和伦理的区别。但你是一名执法者，你必须得辨别清楚。
立法与伦理两者虽然都是以幸福为目的，但不是全部违背伦理的事情都应当受到惩罚。
全部的惩罚本身都是恶，如果它应当被允许使用，那只能是因为它有可能排除更大的恶。
在惩罚时，应尽可能达到四种目的。
第一原则是无罪，即立法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防止任何罪恶的发生。
如果这种罪恶不能杜绝，那么就采取第两原则，运用惩罚手腕的不同，迫使此类犯罪人在犯罪时选择危害较小的罪恶，而不是危害更大的罪恶。
比如因财物引发的抢劫罪，虽然我们不能禁绝抢劫罪，但是我们判抢劫罪流放，而判杀人罪绞刑，用惩罚手腕不同的方法达到令犯罪人不至于因为抢劫而去行凶的结果。
第三是止罪，要尽可能缩减犯恶行为和惩罚手腕造成的社会侵害。
第四是惜刑，要以最小支出行事。”
说到这里，边沁望睹亚瑟仿佛陷入了挣扎的沉思，他笑着说道：“亚瑟，你要理解法律，特别是法律的缺陷。
这世界上永久不存在完美的法律，但是我们可以追求完美的法律体系。
这或许就是你这样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亚瑟抬起头望着他：“边沁先生……”
边沁道：“我曾经老了，没几年可以活了。但是你不一样，你还年青，你要坚强的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你那天在治安法庭上做的就异常好。你可能不晓得，我还在《威斯敏斯特评论报》上为你撰写了几篇评论。
虽然你未必喜欢，但我这个老头子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事了。
小伙子，你早年总说你不认同我，但是我没告诉你，我这个老头儿却异常的认同你。
我常说，在一个法治政府里，一个善良公民的座右铭是什么？那就是‘严格的效率，自由的批判’。
我再找不出比你在治安法庭上的那场演讲更为标准的践行了。
好多人和我说，他们懂功利主义，但在我看来，他们懂个屁的功利主义！
他们光记得我说过‘大大都人的最大幸福是断定是非的标准’，但是却记记我还说过‘不晓得什么是个人利益而去谈论社会利益都是徒劳的’。
他们都太念摘星星，但是却记了脚下踩着的鲜花，只会死读书的人就这样，他们什么都看不睹，天天只晓得这个哲学那个主义，说了半天全在放屁。
但是你不一样，亚瑟，你比他们要接地气，你看得睹地上的鲜花，也晓得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
边沁拍了拍亚瑟的侧脸，老头捏着拳头给他鼓劲道：“小伙子，加油，努力！我相信你！”
亚瑟微微垂下脑袋：“边沁先生。”
“嗯？”
亚瑟抬起头，捋了捋沾水的头发，将圆顶黑帽戴了上去。
“我或许无法解决问题，但我愿意竭尽全力。即便这可能会使我个人感到痛苦，但是就算就义自己，我也会实现您口中所说的，真正的功利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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