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未尽四月未至,瀛姝入宫了。当然不但是她一人,全部应选之女都着青罗直裾,棠色长裙,外置素纱单衣,连发髻及簪珥、步摇的形制都一样,妆容也是统一化,拼的确实是硬颜值。
不过,按大豫常规,也不会存在落选之人。
没有复试,应选的女子立即就被“瓜分”了。
瀛姝理所的当然住进了昭阳殿,谢夫人甚至为她备好了一间相当华丽的寝室,瀛姝却已是很久没睹谢夫人了。
此时的谢夫人是个大尤物,因为没有孕育,身材完全没有走样,纤腰两掌能握,青葱十指撩人,谢夫人走的是慵懒风,能歪着的时候绝对不坐,瀛姝在昭阳殿也能够歪歪斜斜的和谢夫人聊天,更让瀛姝惊诧的是,谢夫人竟主动跟她说了一件诡秘。
“我喜欢你阿父。”
瀛姝:……
“是恋慕,当时我对你阿父一睹钟情,你阿娘对他也很有好感,我和你阿娘是闺交,我们约定好了,不管谁能嫁给你阿父,对方都要给予祝福,不能反目。我之所以入宫,是我抢先一步冲你阿父告白了,但你阿父说他不喜欢我,谢绝得相当干脆,我的确念要把自己抽死。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法子移情别恋,我还是恋慕你阿父,不过我和你阿娘又真的是闺交,帝休,我直言了,我真的很念让你入宫陪我,不但仅是因为你阿父,还有你阿娘,我喜欢他们,更喜欢你,帝休,我是真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的。”
但瀛姝无法接受这种共侍一君的“母女情”,她人虽歪着,体态很放紧,神情却颇有些不自在,耷推着眼帘儿,手指摆弄着裙带上垂下的丝绦,笑意也不睹了踪影,闷闷不乐着。
谢夫人叹了声气:“我晓得你不念入宫,不但仅是因为宫中多规束,远不如宫外自由,你一直把陛下视为长辈,唤我也自来都是姨娘,忽而关系就改变了,你会不自在。帝休,你不必太甚在意,陛下在江东复立虽然未久,但西豫时,嫡亲的姑侄共侍同一代君王的事例实在自来有之,于皇室而言,不存在辈分的限制,甚至于在前朝,不还发生过天子迎娶一母同胞的嫡姐之女为皇后的事吗?”
可那位天子并非自愿违背伦理,而是因为无法抗拒太后之令,太后让外孙女成为了儿媳,那位可悲的皇后嫁给了亲舅舅,但到死时,竟还是处子之身。
瀛姝不计划用这事例与谢夫人争辩。
“宫里还有些事,你或许不知,皇子们年满十两,皇父就要择选宫人教导皇子内闱之事,被择中的宫人当然自己得懂内闱之事,所以这些宫人实在都曾经蒙受了皇父的宠幸,她们名义上是皇子的傅母,实则……有那么两、三人,甚至诞下了皇子嗣,此中更有一个,她‘教抚’的皇子登基称帝了,执意要册封那出身卑贱的宫人为皇后,这位皇后实则侍奉了两代君主。”
谢夫人在给瀛姝洗脑,她不晓得关于宫廷的荒唐情事,瀛姝实在早就听说过了。
但据瀛姝所知,西豫的皇室虽多荒淫纵情的事例,然而当西豫覆灭,东豫建国,司空通这位开国天子却没有“墨守成规”,底子不会将自己宠幸过的宫人指派给皇子们,宫人又不是非要被宠幸才会知晓内闱之事,她们凡是都由后妃“教导”过,且当后妃蒙受宠幸时在旁服侍,在这宫里有个说法,称“内闱睹习”。
司空通自己禁限淫乱,也教导诸皇子不成违犯人伦,司空通的后宫,底子就没有姑姪这样的隔辈嫡亲,基本遵守着同姓之女无两人共侍一君的准则,司空通的几个皇子,最荒唐的还是司空北辰,只有他在登位后强纳瀛姝这有夫之妇入宫,当时却并未受到舆论的凶猛谴责,原因嘛……确实是因为和前朝历代几荒淫无道的帝王相比,司空北辰不过是纳了个和离之妇为嫔妃,这样的行为并不算大违礼法。
这个期间,对女子的贞节没有特殊禁制,前朝有一天子,他的生母就是和离之妇,后来天子还册封了同母异父的姐姐为修成君,仪比长公主;又有西豫时的亡国皇后,改嫁北齐帝,现为北齐皇后,竟还能参涉北齐政事,经历也不成谓不传奇了。
瀛姝实在没法子讨厌谢夫人。
她从小就有以貌取人的习惯,谢夫人不管是容貌还是仪态,都长在了瀛姝的审美点上,且谢夫人也不是个刻板无趣的人,她活得尽情张扬,如一枝蔷薇,艳丽却有尖刺;瀛姝还相信谢夫人对她不怀恶意,谢夫人是真计划与她共荣华。
“帝休,你真的怨恨我么?”
睹瀛姝不言不语,谢夫人蹙了眉头。
“儿并不怨恨姨娘。”瀛姝说的是真心话:“儿入宫前,阿娘谆谆叮嘱,让儿竭力佐助姨娘,实在许多事理我都大白,像姨娘当初入宫也非心甘情愿,可我们既然投生在了高门望族,享用了家属提供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必须得为家属的隆盛献力。”
谢夫人的眉头并没有紧开:“我晓得我是能人所难了,阿陆定会怪我,但阿陆就是阿陆,她虽会怪我,必将不会害我。”
谢夫人看向窗外,一枝桃花曾经开得极盛了,她把这枝桃花看了许多年,当然晓得极盛之后紧跟着的就是衰败,可花叶年年复生,人却只能年年向老,她的日子再怎么过,也都是无趣至极。
“帝休,才入宫的时候,我并不念要孩子,我服了一段时间避子汤,我甚至都不肯争宠,我情知我实在不必要帝王的宠幸,哪怕无宠,内廷里也无人胆敢欺凌昭阳殿!但后来我才晓得是我浅薄,过于自信了,阿娘入宫睹我时,恼我不思进取,她说门阀巨姓这么多,哪一姓能争获皇权的倾向究竟权势才会更加稳固。
我若再无作为,会被家属所弃,那我的日子就会彻底变得悲惨了。但许是先前服的避子汤造成了身体的积症,我心思用尽了,无法有孕,人就是这样,未达偿的心愿会成为巨大的遗憾,但我始终不念紧口,让家属再送一个谢姓的女儿入宫,我曾经变得多疑了,我担心哪怕是我嫡亲的侄女,日后也会与我相争,她比我貌美,膝下还有子嗣,我将会成为家属的弃子。”
瀛姝翕动着眼睫,她没有装模作样,她能感同身受谢夫人悲凉的表情,虽然……瀛姝并不担心自己会成为家属的弃子。
“换作另一个人,我会把她当成对象,但你,因为你是王郎和阿陆的女儿,我第一次睹你就觉亲热,我太念让你陪着我了,我甚至念太后之位有什么慌张的呢?若是你的孩子,我倾尽全部也要把他送上帝位,到那一天,孩子可以唤我为姨姥,你一直是孩子唯一的阿娘,孩子跟你亲昵也跟我亲昵,这座宫殿不管多大多空旷,我们三人也能过得热热闹闹的,那才符合我的心愿。”
但谢夫人不晓得,天子陛下不会让这个孩子出生,瀛姝只能暗暗感喟。
她不是为自己遗憾,是对谢夫人仔细同情,谢夫人的一生啊,念要得到的没一件得到,害怕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姨娘认为,陛下会废太子?”瀛姝直奔重点。
谢夫人冷冷一笑:“不会废,我虽不恋慕陛下,但实在信任陛下是重情重义的小人,不过他的情义当然无关八姓门阀,也是,八姓本非忠臣,君王当然也无需报以情义。虞皇后虽一无是处,可她是陛下的发妻,她的嫡长子是因陛下擅离封地遇害,为了报答虞皇后,陛下当然要力保太子的储位。
但陛下能否保住呢?这几年来,如果不是陈郡谢及江东陆合力掣肘贺、郑两姓,朝堂上早有臣子公然弹劾太子并无君主之质了,太子仅有嫡长子的名分就真有资格继承皇位么?现在世界乃是大争之势,皇室不靠巨室门阀,哪来的实力和诸胡反抗,太子又有什么才能争获门阀的臣服?”
司空北辰确实没有这么大的才能,但他有个大有才能的父皇。
前生时,瀛姝后来并没感到到这场储位争夺战的胶着状况,没有亲历这场战争何等的惊心动魄,她只晓得后来陈郡谢联手范阳卢,给予了贺、郑两姓繁重的攻击,但江东贺转而又和江东张联手,对陈郡谢形成掣肘之势,长平郑不知怎么搞的,竟跟底本隔岸不雅火的江东顾势如水火。
有一个运筹帷幄之人,不,有两个,天子和她的祖父王斓,又说不定大兄王节也起到了某种嗾使离间的作用。
几大门阀内耗,司空北辰才在范阳卢的保驾护航下,坐稳了储位。
不,替司空北辰保驾护航者,应该还有一个四皇子司空月狐,是他替皇室立下了军功,壮大了禁军。
王青娥这个“对象人”入宫不久就折在了宫里,谢夫人却还是“夺”了一宫人诞下的皇嗣,可那孩子未足月就夭折了,谢夫人反而因此事受到了指控,虽有陈郡谢力保,没有获罪,但应当是笃定了贺夫人为罪魁,陈郡谢正是因为这起事故,才跟江东贺死磕。
瀛姝当时也疑惑过陛下,觉得那个夭折的皇子实在是陛下筹谋的阳谋。
但蓬莱君却很笃定,她告诉瀛姝:“陛下不会应用亲骨血算计谢夫人,当然,琅沂公也必不会提出这等阳毒的计策,我这么肯定,不但是因为对陛下的晓得,还有对时势的阐发,实在要念激化谢夫人、贺夫人间的矛盾,造成陈郡谢打压江东贺的场合场面,陛下让八皇子诞生并允许谢夫人教化小皇子曾经足够了,陈郡谢跟江东贺争锋,两姓的势力都市有所减弱,小皇子不知人事,实在并无任何硬实力争储,对太子底子不会造成要挟。”
瀛姝觉得蓬莱君的阐发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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