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尚说得对，曹植并没有许诺什么，他仅仅是袒露好感而已。对于其他姐妹，也是一样的。 那天骤雪初歇，经绕天井红廊时，恰巧看睹曹节与曹姝等姊妹们在雪地嬉游，而当我欲靠近时，却睹曹植披着旧年猎得的黑熊皮套，正盘腿坐在光溜溜的雪地上扮演猛兽“大展身手”。女孩儿们的笑声围绕着她，五彩的裙摆簇拥着他，他就像个集宠爱于一身的王子，他的发辫任人打扮，他的脸颊任人妆弄，而他毫不计较。红润的脸上只洋溢着青春的朝气，超脱的眉目只写满了爽朗与自由。 而我藏进了朱红的廊柱后，只敢蹙着眉头痴痴地远望。 实在我多念，像她们一样，可以在人前摸摸你的头发啊。 子建，对不起，我不晓得你。我得到了你的好感，却不能连忙让你坚定决心，说出那个遥不成及的“爱”字。我必要的不是你的怜悯和同情，是真正的敬重和鼓舞。我从不渴望谁来将我拯救，只是盼望在我自救时，有个人能牢牢握住我冰冷若霜的手。别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爱我了。 这是一段极其不平等的感情。 历经大劫后，我却不能做到顺其自然。 新人虽可爱，无若旧所欢。旧人之死，引发世人哀悯数日后，便如石沉江海，渐渐遗记。冷峻的府墙仍像一道道狱门，禁锢着每一个尚在豆蔻华年的姑娘们的魂灵。雪地梨花飘落满地，又敲响了谁的丧钟？ ……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为了尽快摆脱感性表情对生活的耽误，接下来的半个冬日，我全身心投入了整饬相府文书的繁冗杂务中。这日天才蒙蒙亮，我便起身出院门，前往外府相署。经过角门时，隐约听睹两个女婢蚊语。 “……当真么？这紫石英真有这效？” “那还有假，我是屋里头公子跟前侍奉的，这几日的石药都是我亲熬的，也亲眼睹着他吃了半碗又半碗哩。” “这倒是奇了，我们昨日还念叨着，晏公子冲上了这伤寒，咳得厉害，连下榻都不能够，这会子身体倒大好了，原是姐姐得了这罕睹的治病法子。” “我哪里有那本事呢，都是尹主子花重金求来的，听闻是南土的术士给的方儿，南边正闹瘟呢。这药有紫石、钟乳、石脂、干姜、茯苓、防风……公子吃了，体中大热，当夜便在房中坐不住，赤脚走在那庭中，必吃寒食、寒饮、穿寒衣才了得。” “尹主儿能弄来这方也是厉害，同样是得了伤寒，茂公子那房就不同了，赵姬哪里有门道晓得这个呢！听人讲，茂公子久病未愈，动起火来，还把医生人好心请来的医官给打伤了呢。” “可不是，茂公子向来如此，哪有病患像他那样蛮狠无理的！等着瞧吧，咱公子康复了，几还是会赏赵姬房的那位一些现成的，到时候，指不定他得多听咱哥儿的话儿呢。” “真真有这样救命的好东西，赶明儿我也抄了这药方，偷运些首饰出府当了，也换些什么紫石、钟乳，给我那乡下住的阿翁阿弟送去驱寒。倘是他们得了伤寒，这石药可比那些扒皮势利的土郎中乱开的法子管用，唉。” “嘘嘘，可别声大，我们好不容易赶夜出府买来的，莫让门房听去了，这种法子睹不得人的，快把囊兜藏紧了，我们摸黑靠墙走……” “不过你别说，这些箭头模样的石子委实好看，比纯姑娘常戴的水晶手串还透亮呢……” …… 南方又有疫情发生了吗？ 很久没有再次听睹瘟疫两字了。等女婢们走远了，我在黑夜的寒风中若有所思，不由得念起这个期间一名良好的医生和他的医书。 也许，对于他和他的名作，我能做点什么。 缓步踱至相署廊下时，报晓雄鸡正立在挂满冰凌的斗拱顶。它立在那里，伸直了脖子，扯开嗓子，一声叫喔天际皆白。 那时我就站在中庭，揣着长袖立着，静静不雅察着周围往来仆婢，他们天没亮便已在院中打井水、洒扫、煮汤、烧柴、换炭，在寒风中撸起穿结的褐袖，搓手哈气取暖，焐热皲裂的脸肤和冻耳，无精打采，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杂差。 文昌阁的文吏、杂吏陆续入府点卯，我坐在阁楼角落里喝麦粥，静静听着他们提及前朝大事。原来，曹操数日前颁发一道《述志令》，在士人中引起不小轰动，南线战争失利，算着日子，很快就要北上回邺城了。 初春的时候曹操刚发一道《求贤令》，怎的再说明令，洋洋洒洒数千字？ 我暗暗揣度，只怕是《七启》与曹操的著述传播到了荆、吴一带，引发了舆论，还起到了不小的“文化战争”作用。料念东吴儒将周瑜也不是吃素的，如何不借此反将一军呢？ 听吏士们聊起方知，果然，一年来，已有不少潜入华夏集播曹氏谣言的谍者被抓获，他们串联商道，反攻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欲废汉自立”，理由便是曹操坐享三万户，封地有四县之大。在这种政治形势下，曹操发布了这篇令文，借退还天子加封阳夏、柘、苦三县之名，只享武平万户，注解他的本志，反击了朝野谤议。 “听闻此番，荀令君也来邺城了。” “可不是，丞相还特为此除了香禁，如今非论是邺城还是许都，最得宠的莫过于荀氏一族了。” “当年冀州平定，荀令君之侄荀攸常为谋主，兄衍又以监军校尉之职守邺，都督河北事。丞相独为荀令君在邺城建落大第，亲为题额，并增食邑乃至两千户。” “那是，其余诸将各以功劳高下受封府第，哪比得那恩宠？” “可说来纳闷，邺城荀府大第虽阔气，令君却从未住过，只有个年幼的长子住着，与子建公子交游甚密，倒常支支相府。令君在许都也家无余财，但将所赐之物皆集给族友，我们这阁里，这些年仿佛也少睹丞相与令君往来的信函了。” “荀府扩建，由子桓公子监工，此番啊，丞相算是把颍川荀氏一族迁来邺城了。令君再怎的也当住上个一年半载的。” “哎——素来听闻令君爱才，我等既在相署执事，得空何不投了名刺，去荀府拜睹一回？碰碰运气，固然也是极好的。” “我亦有此意。” 楼梯走上一人，风尘仆仆，边拍落积雪边喝道：“你们不好好办差，在闲聊什么呢？” 吏士们听了，唯诺着，不再言语，各忙各的去了。我披着厚袄，起身奉起热茶至前。 “阮先生，睹您面色凝重，可是为国事烦忧？”
阮瑀尊敬揖礼道：“女公子有心了，今确有一事，有关军政，恕瑀不便告知。”说着辄往角落一坐，在炭炉上搓手取暖罢，便从囊中取出大巨细小的简帛，开端潜心贯注处置繁忙的公务，仿若周身无人。 阮瑀固贫，身上寒衣也酸薄，却在相府女前不卑不亢。冬日的文昌阁，炭火供应倒还齐全，只是出了相府，各巨细署吏能否在家温居，便是另一回事了。我暗暗念道。 “崔姑娘，掾属素来如此，您不必多念。”一旁的应瑒笑着打哈，悄声又告诉我道：“姑娘不知，近来不光有丞相返邺一事，南边前线更出了大事。” “何事？”我竖起了耳朵。 “东吴大都督周瑜死了，”应瑒背手小声道，“曹仁大将军的亲弟弟曹纯将军，也病殁了。” 提及对曹纯的印象，我仍有白狼山一战、长坂坡一战这个年青的战场鬼将的记忆，但立马念到的，却是他的官职，于是我追问道：“那这豺狼骑都统一职……” “正是了，豺狼骑神武骁健，个个犹如死士，是曹丞相手下第一强军。试问当世除却曹纯，谁人与曹氏有亲又有军望能胜此职呢？” “那这又与阮先生何干？” 应瑒推我至旁，继续小声道：“自曹纯将军故后，军中不少将领对都统一职虎视眈眈，更有曹洪将军，语气颇倨，屡次重金请阮掾属代笔，要向丞相觅这官职呢。” “那阮先生应了这‘美差’不？” “姑娘尽会说笑，什么美差，掾属每日忙于处置军国文书，哪有精力捧迎曹洪将军呢？” “不接才好着呢！”我挽臂笑道，“依丞相之性情，越是多人逐鹿竞食，他的疑心越发重，这时候若为了讨好曹洪将军，挣那点赏金，就是火上浇油，不知明哲保身了。依我的意思，丞相既信不过旁人，便定然会自领豺狼骑的。等过些时候，丞相才会从年青一辈中，择选胜任之将。” 应瑒对我这番阐发叹服不已，点头笑道：“那瑒便坐等姑娘此话能否应验了。” 文昌阁中三君，陈、阮近迂，鲜与相府公子主动接触，唯应瑒与曹植关系格外亲密，除却年纪的缘故，还与他那阳郁却故作乐不雅的性情有关。据我晓得，曹植十分赏识应瑒的宏阜学识，盛赞应氏一族文士荟萃，俊才云蒸，并鼓舞他多推荐族中子弟入邺为官。可应瑒虽生得健朗，笔风却偏于羸弱，虽词采华茂，却常有衰颓之调。 不管怎样，与应瑒交好，终究对曹植是有利的。 应瑒不说，我也晓得，上书自荐或受人推荐的豺狼骑竞选将军都有谁。 近身侍卫军队，要么姓曹，要么姓夏侯。老一辈里，论理，曹仁是曹纯亲哥，最有资格，但他最擅长的并非征伐，而是守御；夏侯惇兄弟又是主军统帅，单做那先锋将军也是不适合的；曹洪虽是军中老人了，却性情暴戾，且贪财好色，这是为帅大忌；曹休在豺狼骑中担负宿卫之职，本以宗亲身份睹任，并无沙场作战经验；至于曹真和夏侯尚，他俩年少有为，智勇兼具，虽无赫赫功勋，但与曹丕亲密，是很大可能的豺狼骑人选。 豺狼骑这美差，非论落在他俩人谁头上，对丕党来说，都是如虎添翼。 我是否要考虑暗中向曹操荐举对曹植有好感的曹休呢？ 嗯？我在念什么？我怎么……什么事情都要为曹植着念？ 我急忙起身，讪讪一笑，借口屋里闷要去窗口透气，离开了应瑒身侧。 “呼——”在阁楼里往返踱步，我有些表情失落，仍是慢慢走到阮瑀身旁，他正安静坐在坐垫上，一丝不苟地写着什么文章，洋洋洒洒，在我和应瑒聊天之际，已写了近千言。我好奇地凑前看去，原来是应命而作的《为曹公作书与孙权》。蹦入眼中的便是那首段数句： “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记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闻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 嗯，先打感情牌，推关系。 “……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船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尽穀殚，无所复据，徒民还师，又非瑜之所能败也。荆土本非已分，我尽与君，冀取其余，非相侵肌肤，有所割损也。思计此变，无伤于孤，何必自遂于此，不复还之？……” 嗬！这几句话，真是给足了战争失利而撤军的曹操面子。 “若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不雅，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下令公民保安全之福，君享其荣，孤受其利，岂不快哉！” 笑死啦，东吴主张联曹的张昭，在曹营原来这么有名啊，这意思，是要要用联楚灭齐的阳谋啊。 阮瑀文采翩然，仿佛是相国宽厚口吻，对孙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迫之以威。说孙权无罪，给他台阶下，尖锐地指摘是刘备、周瑜等人煽动与曹氏为敌，让底本的姻亲破裂，损坏曹操与孙权先父孙坚的旧友谊。还时刻不记为曹军战败辩护，避短扬长，只强调华夏未损伤的实力，威吓孙权，施加压力，字字文雅，引经据典，字字都在提“弃刘归曹”。通读下来，真让人深感剑锋张弛有度，苍劲有力。 文人的力量，确实厉害，曹操在应用文人方面，是身手纯生了；而阮瑀对于老曹的权谋城府，也是深谙于心，对其人之言行知根知底。 “阮先生，此真乃鸿篇大作啊！可喜可贺！” 阮瑀不语，咳个不停，并不因我的褒誉而劝勉，反倒神态疲乏，像是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似的。只是停笔那一刻，他手也冻僵了，屈伸都有些艰难。 我暗暗下定心要博取阮籍父亲的好感，睹案几旁边还有一份令书片段的简书半摊开着，我略瞟了几眼，便兀自搦笔翘起毫尖，在书简支囊袋的竹片上，轻绘了几个隶字——“喏。” “让县自明本志……”阮瑀念罢，因笑道，“崔姑娘好笔法，也有个好记性。” “那自然，这阁中曹丞相的令书，我都是过目了的。” 我直起身，捧着那片段的《述志令》，边走边自言自语。 “‘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 反复读着这几句，像是联念到什么，我疑窦忽生于心中—— “丞相……常与姬妾谈及军国大事么？”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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