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荣国府的老太太,还真不是普通的老太太。
身为史侯的嫡女、荣国公诰命夫人,别看身在内宅不出门,到底也是历经了贾家从极盛到衰败的几十年,风云变幻,巨细惊险,能到如今这般安之若素,实在早已洞明世事。
从当年嫁进贾府时,贾母身为重孙媳妇,上面有公公婆婆、爷爷公公奶奶婆婆、太爷爷公公太奶奶婆婆,中间有姊妹妯娌,下有数百西崽,到如今自己也有了重孙子和重孙媳妇,将家业交给孙子孙媳。
对内能当家理事,对外能礼尚往来,生儿育女一样不落,甚至对丈夫贾代善的六个小妾,都能一一善待,处置妥帖。
就贾母做下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来看,真把以精明强干着称的王熙凤都甩下八条街去。
这样的老太太,普通人念蒙骗她?
做梦!
可贾琏是普通人吗?
这要是给这一句话就问住了,傻傻不晓得如此应对,那还叫贾琏?
贾琏不但要能应对,并且还要能应对得好,更为自己的下一步再打下个伏笔。
这才是本事。
普通人没有的本事。
贾琏的反响反映是先惊讶,后犹豫,然后,终于才一声长叹,跪在贾母面前道:
“老太太问孙儿话,孙儿若不照实回答,那便是不孝。
可……孙儿若是说了,一来不知该不应保守天机,两来,又怕老太太担心太甚。
若因此让老太太揪心,那岂不是孙儿的罪恶?只怕祖宗也饶不过孙儿啊。”
贾母一听这话,便知此中大有深意,却仍板着脸,气道:
“你少来在我眼前故弄玄虚。
你尽管说实话出来,我什么没经历过?
凭它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商量着解决了它,自然就没什么可揪心的。
可若是你不肯说给我,便是眼睛里没有我,你尽管现在自己回去罢了,我也不敢受你的跪。”
贾琏闻言,立时心如电转:
看来,既然今日老太太曾经是铁了心要问出个答案来,那自己念要蒙混过关也并非易事,与其要冒得罪老太太的险,反而不如顺水推舟更好。
老太太虽已退休养老,在荣国府里权已不重,但在贾家的职位却高,乃是实打实的“定海神针”。
这阖尊府下,只要有了贾母做自己的坚强后援,自己要做的许多事情就能省事得多、顺利得多,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这当中须得用些手腕,既得让老太太信服自己,又不能给自己带来费事。
只在刹那之间,贾琏便曾经拿定了主意。
于是,贾琏连忙赔笑道:
“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这事情委实有些玄妙,我若就这么说出来,又怕老太太不信。”
贾母慌张了神情,推贾琏起来,坐到自己身边:
“我晓得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只要你跟我实话实话,我自然是信你的。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旁冷眼瞧着,我晓得你做的这些事情,件件都是为了贾家好的。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能跟我交个实底呢?
我这个年龄了,心里老不踏实,才最是揪心的。”
这老太太的前后两番话,一打一推,拿捏得相当厉害。
贾琏低头念了念,仿佛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
“那孙儿就都说出来,老太太若真是不信,孙儿也没有举措。”
贾母并没言语,只是推着贾琏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贾琏抬起头,望着贾母的眼睛,仔细道:
“提及此事,孙儿早先底本自己也并不相信。
好端端的,怎么会梦睹宁、荣两公之灵?
并且,两位先祖还在梦中跟我说: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所遗子孙虽多,可继业者寥寥。
前日睹嫡孙宝玉聪明灵慧,略可望成,便恳请警幻仙姑在梦中警其愚钝,欲引入正路。怎样痴儿禀性乖张,生情怪谲,始终未悟,颇为失望。
吾兄弟不忍睹贾家运终数尽,至不成挽回之地步,只得退而求其次,乃再来寻你一试。
你虽之前沉溺情欲声色,但若可翻然悔悟,今后重振家业,将来亦未可知也。’”
贾母听贾琏说宁、荣两公的这般口吻,委实不是贾琏素日说话口气,心中也不由困惑:
难道当真是祖宗显灵,托梦警醉贾家的后人?
却听贾琏继续说道:
“这些话,别说老太太未必信,反正孙儿当时也是不信的。
尤其,两位先祖还说什么到贾家三代之后,在我这一代上,眼瞧着就要被抄了家。”
“啊?”
这“抄家”两字,可把贾母吓得满身打了个大大的暗斗。
“你说什么?什么抄家?”
贾母一向温和稳重的眼睛里,瞬间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荣国公的后人,才过了三代就要被抄家?这岂不是灭顶之灾?这还了得?
贾琏也连连摇头道:
“孙儿当时在梦中也吓得不轻,就追问两位先祖。
荣公说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自蓉哥儿媳妇的逾制棺木埋下祸端为始,此后便是堪破三春光不长矣。’”
贾母一听“蓉哥儿媳妇的棺木”,顿时念到了秦可卿出殡当日的险恶情形,不由额角冒出汗来。
而后又听说“三春”,暗自揣度:莫非就是说,距离抄家只剩下三年了?
但贾母究竟极有涵养,她晓得越念晓得的事情,越不能追问得太急,便只是尽可能用鼓舞的眼光望着贾琏。
果然,贾琏继续道:
“更教孙儿心惊的,是荣公还念了这么一段: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田园。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样的词句,听得孙儿连心都凉了。”
“如今的贾家,虽外面还看得过,内中却早已千疮百孔,瞒得过旁人,瞒不过祖宗啊。”
贾母长长感喟,看着贾琏清澈里带着精明的眼睛,半晌,终于还是又问出一句:
“宁、荣两公既说宝玉聪明灵慧,如何不点化他?”喜欢我在红楼改气数请大家保藏:()我在红楼改气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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