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李贵妃又提起另一件事。 朱翊钧正要拿此事做文章，好插足人事，李贵妃主动提起，他自无不答。 他朝摆布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李贵妃点了点头，宫女太监应声退了出去。 他这才将殿前的事情，与李贵妃说了一遍。 临了，还补充道：“孩儿是看母亲对高拱有些生气，这才不忿，念与他讨个说法，也不知会这样。” 女人嘛，只要是为了她，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反而会更冲动。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什么高拱，叫元辅！” 虽然是瞪人，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支敛。 她接着话茬，继续道：“按你处置的意思，是这小太监离间上下，非是高拱跋扈了？” 得，这称呼跟这语气，朱翊钧立马听出了李贵妃对高拱的感情色彩。 心中也再度确认，等这位母亲加太后位之日，就是高拱离开内阁之时。 “母亲，此事纵然有些其余说法，但这高拱必然也逃不了一个跋扈嚣张，否则怎么能让我在殿外下不来台。” 他这母亲也是个顺毛驴，哪怕是决定给高拱转圜一番，留一个体面致仕，也得注意方法方法。 李贵妃果然轻哼了一声，显然是戳到她心坎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拱跋扈也不是这一件事了，她对其成睹已深。 她伸手给朱翊钧理了理衣饰，随口说道：“那你还给大伴尴尬，司礼监提督太监可是他干儿子。” 这话的宠信，不要太较着，比之高拱，强上太多了。 朱翊钧打蛇随棍上，绕到李贵妃死后，给她捶肩：“母亲，不是我非要给大伴尴尬。” “一来，那小太监无论是离间上下，还是摄于高拱不敢实言，都是欺君罔上，无君无父之辈。” “这种人当值文华殿机要，司礼监几也有失责之责，陟罚臧否，是人君之责，孩儿或不敢记。” “再者，面上高拱占了理，又揪着不放，孩儿只能处置一两，免得耽误了临朝劝进的大事。” 李贵妃意外地看了自家孩子一眼。 自家儿子今日当真是转了性普通，谈吐之间头头是道，着实聪慧，也难怪百官多有夸赞，有人君之相。 她眼睁睁看着朱翊钧短时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只觉得不成思议。 又念起今晨东宫的事……莫非真是大行天子庇佑？ 她按下心头嘀咕，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嗯，还算周全。” 说罢，她又好奇道：“那让冯大伴再择一人顶上去就是，面子里子都有了，非要把蹴鞠踢到你娘这里来作甚。” 朱翊钧合时地顿了顿捶肩的手，而后才一声不吭地再度轻捶了起来。 李贵妃很是敏锐察觉，出声问道：“我们母子连心，有什么话说不得？” 朱翊钧红了红脸：“母亲，不是说不得，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开口。” 李贵妃摆了摆手，懒得言语。 朱翊钧这才说道：“母亲，冯大伴本就提督东厂，又兼管御马监内卫，这是内廷显要位置。” “几日前，母亲又将他提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机要尽在一身，繁忙得很。” “就如集朝后，大伴便去处置奏疏，不能在跟前侍奉。孩儿这几日，多次念寻他都寻不到。” “所以，孩儿念趁着这个机遇，请母亲给孩儿再划拨個大太监，身前听用。” 说罢，他还讨好地替李贵妃揉了揉肩颈。 给领导进谗言，谁不会啊。 冯保能玩高拱要挟论，能抹黑他调皮捣蛋，他自然也能够有样学样！ 司礼监一把手掌印，称之为内相，两把手提督东厂，两者互相制衡。 李贵妃深宫妇人，不懂此中门道，让冯保如今一人身挑两职，他当然有必要点醉李贵妃。 至于效果，就看李贵妃对冯保的信任程度了，大不了多来几次嘛。 果不其然，李贵妃听后，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接上话：“所以你念让跟我要谁？” 朱翊钧低下头，恭谨道：“全凭母妃做主。” 他顿了顿：“不过，孩儿今日梦到皇考，忖量渐盛，母亲能否挑选裕王府旧人，好多跟孩儿说说皇考以前的事，缓解哀思。” 裕王府就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也是朱翊钧出生长大的处所。 他没有指名道姓要谁，自然是此中另有门道。 这宫里太监不少，但要是加上裕王府潜邸、以及大太监这两个限制条件，可就不多了。 裕王府有大太监资历的，也就五六人。 陈洪、孟冲这种裕王府出身的大貂珰，先帝登基后，便先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今都被李贵妃厌恶。 又有与先帝感情深厚的，自请去为先帝修建陵墓，下半辈子也只能与先帝作伴，了此残生。 再除去曾经年事已高，颐养天年的。 如今能用之人，实在也两人。 一人叫陈算，一人叫张宏。 但朱翊钧心中清楚，李贵妃只可能选中后者。 为什么？因为前者正在陈皇后身前听用。 所以，他这是给了领导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限制范围内挑选，又给了领导决定的权力，这才叫双赢嘛。 以他今天的显露，这点要求，他相信李贵妃还是会答理的。 至于张宏其人。 此人侍奉过前身幼时一段时间，记忆里可谓尊敬有加，也颇为得力。 先帝数次赏过他，夸他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更妙的是，此人不甘心趋附孟冲、冯保，屡遭打压，提督太监一职不大不小，几也是一番恩情，又利便他拿捏，正适合不过。 李贵妃却没细念，只是神游似的点了点头：“嗯，这事我省得了。”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还在思量冯保是否揽权过重，此事她半点不在意地应下了。 朱翊钧睹目的达成，心底紧了一口气。 李贵妃摆了摆手：“好了，你回宫好好温习经典吧，内阁可是给你加担子了。” 朱翊钧躬身应是：“孩儿谨记。” 说罢，他状似不经意突然提起：“对了，母妃，今日殿上议了好些事，不知最后怎么处置，母妃能否给孩儿指点讲解进修一两。” 李贵妃没好气道：“哪有这么快，皇后那边看过，才会由我过问。” 朱翊钧奇异道：“母后那边不是从来不管这些吗？” 李贵妃摇了摇头：“皇后虽懒得处置，总送到我这里，但礼制上不能乱来，究竟是正宫皇后。” “好了，等明日我看过，再跟你讲解，快回去温习课业吧。” 李贵妃再次赶人。 朱翊钧无奈，只能起身离开。 …… 下午原来还有御射必要进修，但正值丧期，此事也暂时打消。 朱翊钧却有些不乐意，体育课怎么能不上呢。 现代发明万历天子的遗体，可是有腿疾的。 如今他没感到双腿有什么不适，那就只能后天引起的了。 要么是爱吃甜的，糖尿病导致的骨骼问题，究竟前身一口龋齿就晓得有多爱吃糖；要么就是痛风，这也不是毫无根据，万历天子在起居注中，总说自己腿上长了几个疙瘩。 他现在倒是准备少吃糖了，但这体育课也不能落下不是。
既然骑射停了，他就干脆在慈庆宫里活动了一番，又俭朴打了套五禽戏——这本是他为自己退休后准备的。 稍微出了些汗才停下，让人伺候沐浴。 此时沐浴是因为晚膳后，还必要去乾清宫，为先帝跪灵。 虽说只是走过过场，待一会就能走，但沐浴一番也是免不了的流程，这都是孝期不成少的事。 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温习课业。 他出阁日讲之后，只进修了《大学》、《尚书》两门课业。 因为前身资质普通，也仅仅只断句读、生诵念，反倒是一手字，练得还算有模有样。 吩咐太监将桌案挪到向阳的处所，迎着日光，施施然打开一本《大学》，嗯，簇新的，果然是学渣。 他摇了摇头，开端诵读了起来。 朱翊钧对这些四书五经并不排斥，究竟，这可是圣人之学。 不好好生悉一番，怎么借壳上市？ 儒家这旧瓶，是时候装装他的新酒了。 …… “干爹，这提督太监的位置，孩儿我屁股还没坐热呼呢！” 一名太监跪在冯保的膝下，阿谀地奉上茶埋怨道。 太监进宫，向来必要投靠某位大太监，得了赏识的，能认个干爹。 干儿子支干儿子，一连串多了，这大太监，也就有了老祖宗的叫法。 “闭嘴！”冯保突然作色，一脚将他踹开，“再多说一个字，织造局你也别去了！” 眼前这干儿子，自然就是今天被皇太子跟内阁一起施压，撸下来的提督太监。 他表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哪里会听人在这里聒噪。 干儿子吓得一个激灵，急速连滚带爬溜了出去。 这时又有一名太监从屋外小跑了进来，两人错身而过。 刚进来的小太监急速跪在冯保身前：“老祖宗！” “皇太子午膳后，去了皇贵妃那里。” “随后皇贵妃便跟摆布问起了裕王府潜邸太监的事！” 冯保脸色一变。 他的前任掌印孟冲，可就是裕王府潜邸太监！ 难道，真是高拱蛊惑了皇太子，企图让孟冲东山再起？ 今晨，在文华殿前他吃了闷亏时，就有这个念法，此时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测。 冯保往返在房间内踱步，皱眉不已。 他仿佛念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转身说道：“去，把冯林叫过来。” 冯林是他干儿子中最得力的。 他执掌司礼监统筹乏术，东厂就由这位干儿子处置。 不一会，一名面向有些阳柔的太监走了进来。 “干爹，您找我？” 说着，就躬身到冯保身侧，搀扶着冯保的胳膊。 冯保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冷声道：“孟冲今日在做什么？有没有人与他交通？” 他生怕孟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就支配了人手，盯着他。 冯林将孟冲今日行止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就连如厕用了多久，都没有漏下。 又补充道：“至于有无与人交通……干爹，孟冲这老梆子，这几日都有人前去探望，有两宫女官交接事宜的，也有给内阁传话的，我们都不好拦着。” 冯保眼神越发不善，喃喃道：“好啊，果然是贼心不死，内阁是高拱的人吧！？” 孟冲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是高拱举荐给先帝的，两人交游本就亲昵。 冯林低着头：“应该就是元辅。” 自家干爹可以直呼高拱名讳，他却不敢。 冯保借着搀扶，又坐回了榻上，一时没有言语。 一刻钟过去，房间里只有两人呼吸的声音。 终于，冯保突然轻笑一声，神色莫名道：“让孟冲落水吧。” 语气轻飘飘，却透着阳冷。 宦官之间的斗争，比外廷要赤裸数倍。 尤其是失势的太监，死在某个角落，都再一般不过。 冯林一怔，五体投地：“孩儿这就去办。” 合法两人对答时，房间门突然又被敲响。 得了首肯的小太监一进门就禀报导：“老祖宗，皇贵妃点选了张宏，接了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 冯保一怔，喃喃道：“张宏？” 冯林迟疑道：“干爹，那我这事还办吗？” 冯保摆了摆手：“去办吧，省得我全日心惊肉跳。” 后者会意，立即出了门去。 小太监却有事还未禀报完，他又急速爬了起来，凑到冯保耳边：“老祖宗，还有一事，外廷那位传话了。” “说元辅要弹劾你，正在写奏疏呢，让您好生防范，拖上几日，事势时事就明朗了。” 冯保神情一震：“高拱在写奏疏弹劾我！？” 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好个高拱！他还没下手，此人竟然曾经在准备暗算他了！ 这可不是小事，他这掌印，是李贵妃一时授命，不是先帝亲封，也就扳连李贵妃没人追究，但若是较真起来，就费事了。 这事也只有李贵妃能压住。 但是，如今正是新君还未登基的时候，就怕李贵妃为免横生枝节，拿他当弃子。 冯保心思百转。 眼下是没法一棍子打死高拱的。 只有等到新君登基，李贵妃在礼法上站得住脚后，能力罢黜了高拱。 这也是他一直没动员的原因——那句十岁天子何故治世界，他可还等着时候进言给李贵妃呢！ 而所谓迟延几日，事势时事明朗，就是等新君登基的意思。 至于怎么迟延几日……冯保连忙有了主意。 他念大白此中关节，不由恨声道：“高拱，我必让汝好看！” 转头吩咐小太监：“去，回信，就说，高拱上奏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念举措。” 高拱既然要上奏两宫弹劾他，必然不会走会极门到司礼监，只会找其余路子，这样看，孟冲倒是杀对了。 此外还得晓得高拱上疏的时机，而这就必要外廷合营了，否则届时失了先机，坚定了李贵妃，就不妙了。 小太监退了下去：“小的这就去传话。” 只剩下冯保在殿中，神色阳阳变幻。 …… 朱翊钧刚用过晚膳，准备去往乾清宫，就有太监进来禀报。 “殿下，贵妃娘娘派人来，说是挑了张宏到您身前听用，明日一早就来慈庆宫跪安。” 果然，不出他所料，最后还是挑中了张宏。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思忖片刻，对着太监吩咐道：“别明日一早了，我现在要去乾清宫跪灵，让他即刻来先帝灵前睹我。” 时不我与，他如今没有自己的耳目，寸步难行，可谓一刻也等不得。 再者，先帝灵前睹一睹这位潜邸大太监，自有一番其余思量。 ----------------- 注1：两十三日丁丑，大學士沈一貫题:“該文書官盧受口傳聖旨:‘腿上生了幾個熱疙疽，走不得。享遣官，出旨來此。’臣恭擬上進，伏候聖裁。方兹夏序亢，溽暑蒸，聖躬至重，調攝宜周。臣驚聞傅言，不勝。謹附悃款，上申起居。惟願節宣性情之和，導迎禎祥之愿，膺天景貺，民蕃臣不勝瞻依之至。謹具题知。”——《万历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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