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来就整大活，抬出两淮盐政，却不是朱翊钧有心欺背老实人。 实在是形势所迫，必然有人得挑此大任。 缺钱啊！ 细数如今朱翊钧要做的事情。 吏治、税制、度田、开海、重立少府、推动自然哲学的抽芽、拆分南直隶、改良朝贡体系……等等等等。 桩桩件件，没有一事是不必要实打实的兵权做后援的。 练兵总得要白花花的银两。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在考虑钱用到哪里的时候，先得回答，钱从哪里来。 各部司的属库有几钱，是他让张居合法家后，第一件必要跟他交底的事。 张居正也没念瞒着他，有了结果第一时间便给他通了气。 此中，光禄寺情况最差。 七月，让户科右给事中冯时，去查了光禄寺。 九月有了结果，上奏说，光禄寺历年支支相抵，从无结余。 这就罢了，自隆庆改元至五年，通计各省，拖短共一十九万五千两百有奇。 换句话说，寅支卯粮，一分不剩，各省的账，也开端慢慢支不上来了。 而后则是户部太仓库，也就是国库。 张守直致仕后，王国光上任户部尚书，立马彻查太仓库。 上月便有了结果。 太仓银库，止于六月底。 实在各项银，共两百五十两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四百八文。 全部折算成白银，哪怕按多的折算来估计，也就五百万两白银！ 这可是国库！天朝上邦，国库才五百万两库存！ 远的说隆庆两年，岁支有四百四十万两，近的说去年，也支出了三百两十余万。 换句话说，国库只有一年余的存银，难怪高拱说不能轻启战端，这点钱，但凡打一场，国库就要被掏空。 其余大巨细小，如兵部的太仆寺库等，几乎也都处于这种寅支卯粮，入不足出的状况。 内帑，更是不例外，否则先帝也不会跑去问户部要钱了。 尤其是八月支出了一百万之后，便只剩两百三十万两了。 这些情况，朱翊钧早就心里大致有数。 所以早早做好了开源的计划。 要开财源，怎么开？ 无论是税法，还是度田，开海，这些真正开源的事，又都必要银钱打底，以及长时间的前期准备。 所以，第一笔启动资金，朱翊钧便盯上了盐政！ 都转运盐使司有六，曰两淮，曰两浙，曰长芦，曰山东，曰福建，曰河东。 无论从哪口井开出来，都是这六司进行支缴、漕运。 而世界盐政，大半都要落到两淮上来。 所谓，长芦山东、价廉课充，惟淮盐居世界之半。 但盐政来钱快，却并不意味着税支多。 洪武年间，两淮盐场三十处，每岁有三十五万引，换算下来就是一亿四千斤。 结果到了如今，只换了器量单位，从一引四百斤，改成了一引两百斤。 听起来有了七十万引，现实上还是一亿四千斤。 异常地不乱。 当然，与之对应的，就是不知来历的私盐日积月累，仿佛真是倭寇晾晒的海盐普通。 实在这也就罢了，足额交税，朱翊钧还能忍让一时。 但是按照如今的盐纲制，一引支银六钱四厘，其外还另税三银，公使三银。 合计一引支六银六钱四厘的税。 那么两淮至少该缴税四百六十万两。 可现实呢？ 去岁，分运户部、太常寺等各库，加起来才一百一十万两！ 明面上的两成！还不算暗里卖出去的！ 的确是欺天了！ 从盐商，盐场、处所官府，到转运司、漕运衙门、中枢蛀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晓得支了几！ 这就是他叫回海瑞的缘故。 这种规模的贪腐，张居正都不必然会撑持此事。 只要有私情，终究要讲个“大局为重”。 尤其是大明朝私人请托，可以说蔚然成风。 张居正背靠楚党，一票门生故吏，盘根错节，更是会被寡人拽着走。 更别说还有什么浙党、晋党疯狂扯后腿。 可以说，两淮的盐政，除了海瑞，没人能办。 这里面的弯绕，凡是推个有官身的，都几大白一两。 海瑞自然更是不例外。 他瞬间就反响反映过来，失声反问道：“中枢曾经到这个地步了？” 两淮盐政，可比聚敛公民要难多了。 如今竟然要动两淮盐政，那必然是中枢事势时事曾经刻不容缓了。 朱翊钧暗赞一声。 这就是他赏识海瑞的缘故。 有坚持，却有着不凡的政治智慧。 清官，又是能吏。 但凡能操作把持住，哪个上位者不疼惜？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海卿或许不晓得，如今中枢财用大亏到了什么地步。” “若是不趁着如今还有些气力，念举措把税支上来，恐怕……” 朱翊钧点到为止。 转而详细说了一番各管库的存银。 海瑞面色凝重，只觉得此中情况，惊心动魄。 朱翊钧睹海瑞仔细听着。 接着道：“这就罢了，各地支上来的税银，累年渐少，甚至还有拖短。” “不少省的布政司使换了人，就不认前人的账。” “而前人调动了，也说不知情。” “以至于今年夏税只支了八成。” “还有军饷之事也险些闹出乱子。” “七月时，表里官兵得知先帝驾崩，便一同鼓噪起来，问各地督抚催讨短饷，一副要叛乱的架势。” “最后朕与内阁实在没举措，只能各处凑。” “八月廷议，户部太仓库出了三十万两，兵部将太仆寺库马价银抽了三十万两，工部奏请陵寝降低规制，从节慎库省出了银子两十万两。” 说到这里，朱翊钧竖起一根指头，语气复杂：“朕的内帑，拿了一百万两出来。” “共一百八十万两，表里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两两。” “好歹压了下去。” 他看向海瑞：“海卿，朕当真不念大明朝，交代在朕手中。” 海瑞看着眼前的少帝忧国忧民，一时怔了神。 他此次复起，离乡时，不少人都说他快花甲之年，如何还能承担重任，劝他不如在家好生修养，侍奉老母。 可如今看到这位少帝，幼弱的躯壳，肩挑世界，不比他海瑞更辛苦？ 朱翊钧说完苦难，阐述完必要性，这才切入正题：“所以，朕念让卿从两淮盐政开端，清厘税政。” 这事，可以说难到了顶点。 不杀個人头滚滚，别念做成。 而此中的危险性，更是不言而喻。 海瑞终于回过神来，却没有轻飘飘地满口答理。 反而正襟端坐，谨慎问道：“陛下念让臣做到什么地步？” 答理此事的同时，也是提醉。 他今日是第一次拜睹新帝。 虽说天子对他礼遇有加，情真意挚，但他终究还是不晓得天子。 海瑞生怕天子年幼，把事情念得太俭朴。 当初只是对付徐阶一人，就失慎激起“民变”。 那只是戋戋三十万亩良田，如今天子要动的，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海瑞不怕此事相干重大，只怕把这事办砸了，既坏了大局，也辜背了天子信任。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 睹菜肴上齐了，他便止住了话头。 转而开口道：“海卿舟车劳顿，必然大肠告小肠，咱们吃完再说。” 海瑞还要再说，朱翊钧忙按住了他：“用完午膳换个处所说，朕带你睹几个人。” 前者立即不再言语，行了一礼，有些拘谨地吃起了午膳。 期间，海瑞一再打量着天子。 海瑞并不是什么呆笨的直人。 相反，海瑞是一名偏执的聪明人。 当初做县令的时候，遇到支受贿赂，却得罪不起的巡抚之子，便会假称其人是假装，绑了给巡抚送去。 而后劝谏世宗，也晓得好话说尽，定下本性是好的，后面懈怠了这种基调。 往后在南直隶对付徐阶，虽然惜败，却也显出了灵活手腕。 海瑞自然大白面前的这位少帝，之前的种种显露，几有支买人心的成分在里面。 但，他还是准备毫无保留地接下这档子差事。 自然不是他喜欢纳头便拜，而是，海瑞有海瑞的行事准则——海瑞，只不雅其行。 无论嘴上说得何等天花乱坠。 若是要他海瑞修饰藻饰太平，或者回来做个帮腔唱戏的，他转身就会离开，绝无商量的余地。 反之，若是交给他海瑞的差事，真的利国利民，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必然在所不惜！ 是故，当他听到要清理两淮的蛀虫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就认同了此事！ 海瑞，从来都只做自认为对的事。 他，只会为了公理道义而活！ ……
两人忙着谈正事，用食极快，俭朴扒推一阵，便完毕了用膳。 朱翊钧便领着海瑞，出了文华殿。 让侍从跟远一些，他才回头接上方才的话题。 两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周围没有一人。 朱翊钧歉声道：“所谓君不密则失臣，文华殿究竟人多眼杂，不如这样空旷之地谈事情利便。” 这是在解释方才关键处所打断海瑞，闭口不谈的原因。 海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天子。 很难念象这是一名少帝能有的城府，竟然在文华殿这种处所也保持着戒心。 他莫名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朱翊钧摆了摆手：“方才说到哪里了？” 海瑞小心道：“说到，陛下要臣做到什么地步？” 是要点到为止？ 还是要搅翻两淮？ 或者彻查到底，捅破九重天？ 若是天子有不同的目标，他此次赴任，自然也要有不同的应对和手腕。 朱翊钧走在火线，伸手示意海瑞走近些。 而后才侧过头，看着海瑞仔细道：“海卿，朕不是要将你当用完即弃的刀来使。” 这话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海瑞自然感受到了，却不敢接这话，究竟有隐射先帝的嫌疑在里面。 急速就要请罪。 朱翊钧扶住了他，忙劝道：“卿仔细听朕说。” 三纲五常入脑，好指挥归好指挥，但相处起来，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他好歹是劝住了海瑞。 才继续说道：“两淮的事，朕给你一律条线。” 海瑞不解，困惑道：“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点头，娓娓道来：“其一，此事不必竟全功，有个四五成效果便足了，卿自己把握。” “其两，万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如今距离万历元年还有两个月，足够海瑞赶到两淮。 新不查旧，以及留有余地，都是必要的妥协。 若是非要查个底朝天，那火，必然要烧遍半边天。 说不得还要被引火烧身，扛着海瑞反天子。 谁敢打包票说他仰仗的张居正、吕调阳等人，都冰清玉洁？ 乃至他的国丈，他的母后，他的三公，他的内廷，他的锦衣卫，能不能有一个是干净的？ 掀起无不同的反贪大狱，不啻于一场黑暗动乱。 反而会让真正要做的事，被扩大化，失去章法，而后草草支场。 不过事理是这个事理，他还是有些怕海瑞固执不肯同意。 究竟历史形象与真人，未必普通无两。 说完这句，就忍不住抬头瞥过海瑞，念看看这位海上苍的反响反映。 若是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便要使出其余计划了。 不过出乎他预料的是，海瑞不但没有嚷嚷着贪官都得杀，绝不姑息之类的话语。 反而是投来惊叹赞成的眼光。 直到天子困惑看了他一眼，他才无奈解释道：“陛下莫不是以为我是什么死脑筋？” 好歹也是从县令做起，一路到中枢的人物。 也不晓得世人给他传成什么样了。 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固执。 朱翊钧轻咳一下，掩饰尴尬：“那倒不是，只是怕贪官蠹役行事太甚，惹得卿意气激荡。” 他摆布看了看，继续说道：“考成法所到之处，朕会配发绩效。” “此前俸禄不足，让百官失了约束，也是朕德行有亏。” “但，若是考成法到后，发足绩效，还不知支敛，海卿，就不必顾忌了。” 两淮南直隶也在此次考成法的范畴里。 工资不够，你伸手就算了，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 但往后配发绩效，还不知死活，那就别怪天子下死手了。 高薪未必养廉，还得合营雷霆手腕。 身旁的海瑞，不知是念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还是眼底显露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拱手弯腰，行了一个谢恩礼：“陛下仁德，微臣代世界清流拜谢。” 海瑞难道不缺钱吗？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 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他也无可怎样。 他大白只靠俸禄的处境，自然也大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 才让几同僚走上了正路。 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有了绩效这德政，他当真是替后人，替同僚谢恩。 朱翊钧没做理会，虚虚将他扶起。 接着道：“至于怎么处置，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 海瑞躬身静听。 朱翊钧双手背背，侃侃而谈：“其一，家属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士绅盐商，卿从重处置，能杀几是几。” 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掀不起太大风浪。 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抄家灭门，也好弥补国库。 “其两，涉及到七品以下的，卿依律处置，不必顾忌风议。” 这批人必需要处置。 风气已然坏了，正要将这些小官消除掉，腾出关键位置来，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 “其三，四品以下的，卿务必要明正典刑，会同王宗沐、刑部，办成铁案，若是必要独断，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能力行事。” 七品以上，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 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也不能独断专行。 办成铁案，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 若是要争夺时机，权宜变通，那就汇报给他，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有人追责，他也自会顶上。 至于明正典刑，也是有所考量。 这个级别高官，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 非得好好杀一批，能力起到震慑作用。 “其四，四品及以上的，卿不要擅动，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直接知会朕知晓，朕亲自为你做主。” 海瑞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就只四品，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两品的尚书。 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 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海瑞就顶不住了。 再让人家顶，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 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 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 海瑞静静听着天子诚心订交，为他划线。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凛然有杀气四溢，海瑞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越笑越是光耀。 这等行事章法，天资仿佛更胜世宗一筹。 他何尝听不出来此中用意。 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一听便大白这是有的放矢。 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普通，知己知彼，分而划之，各个击破。 除了这份天纵英姿，此中的信任与呵护，更让海瑞心中触动。 七品以下随便处置。 四品以下走流程。 这是何等的拜托信任？ 其余钦差，哪怕领了王命旗牌，也不成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杀。 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 更难得的，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 若是没这句，天子便还是将他当作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是无以为报。 但，冲动之余，他也不记查漏补缺。 海瑞恭谨问道：“陛下，勋贵皇亲呢？” 两淮的盐政，别以为只是处所贪腐而已。 两京之地，这些身居高位的，多半牵连此中，勋贵皇亲，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 朱翊钧早就念到此关节。 语气莫名道：“让他们来找朕，就说，朕这里有桩大生意，莫要纠结蝇头小利，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 给面子，那就利益置换，若是不给面子，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 这话有些卖关子。 但天子不说，海瑞也不会细问。 只是行了一礼，表现遵旨。 末了，又提醉一句：“陛下，刑部尚书王之诰，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 让杀归让杀。 但佥都御史，至多也就办案，哪里能说杀就杀。 要明正典刑，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 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 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 他微微摇头，肃然道：“不走刑部的流程。” “南直隶的刑部尚书曾经致仕了，朕暂时不会补缺，届时，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会合营你。” “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追随你去两淮。” 海瑞叹服。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 当真是算无遗策。 没念到他海瑞也有做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 他再度行礼，语气坚定，立下军令状：“圣上如此信任，臣必定不辱使命！” 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海卿莫急，还不止这些。” “走，朕带你去校场，再给你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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