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这边，这时，宋广成连同妻儿、儿媳、孙子八九口人也吃过了饭，正在坐着歇息。 “哟，临子来了，吃了没？” 宋广成笑着打召唤：“临子来这是有事？” “吃过了。” 方临回以笑意点头：“是有点小事，宋伯家不是借了我家三斤粗米嘛，我家都快断炊了，这是来请宋伯清偿的。” 闻言，宋广成脸上笑意敛去，咂摸了下嘴，叹道：“是有这么回事，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可眼下这光景，我家也坚苦，没富余的粮食啊！” “这样吧！”他推敲了下，拍板道：“给宋伯一个面子，等过了眼下这个艰难关口，等来日富余了，宋伯亲自上门还那三斤粗米。” ‘今年夏支后富余，可你也没主动还呐！’ 方临如此念着，脸上笑容不变，疏忽对方的提议，坚持道：“请宋伯清偿。” 当着妻儿的面不给面子，宋广成自感挂不住，脸上不由有些冷了，拿腔道：“临子啊，你还小，这种事把握不住，这样，让你爹来商量这事。” 他是晓得的，方叔有爱面子、好说话，这事推到对方身上，多半就会不了了之。 方临同样晓得这点，自然不会按照对方的节拍走：“宋伯可念清楚了，我爹为了两家体面，让我先过来，我若是叫来乔村正，那可就脸上无光了。” 你提你的建议，我自行我的方法。 “芝麻绿豆的事，也去费事村正？更何况，将事情闹成这样，”宋广成语气一顿，大帽子压人：“你这是让咱两家连亲戚都没得做啊！” “是呀，亲里亲戚，怎么能闹得那么难看？临子你还小不懂事，快给你宋伯道个歉，你宋伯不会和你计较的。”宋刘氏鹿车共挽。 小和村是百年前拓荒时建立的，虽然各自姓氏不同，但这么些年下来，婚姻嫁娶的，方、宋两家确实有点亲戚关系。 若是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年，听到这般重话、敲打，恐怕连忙就慌了，但方临么？ 面临宋广成夫妇一个一个黑脸、一個红脸，他照旧安静，缓缓道：“我听说过，亲戚不会人为难，若是让人为难，那就不是亲戚了！” 此言态度坚决，掷地有声，让宋家人都停住了，显然没料到方临会这么表态。 顿了几个呼吸，方临睹宋家照旧不提还粮之事，他脚步一转，径直去往乔村正家的偏向。 是的，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去找村正。 “等等！” 宋广成终于坐不住了，喊住方临：“临子你莫冲动，不就是三斤粗米么，多大点事，伯伯还了就是。” 若是方临往回走，他一点都不怕，方叔有爱面子，会阻遏方临闹大；但若是去方临去找来村正，将事情闹开了来，他今天脸可都要丢尽了——欺背小辈，在哪里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当然，若只是难看，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家省吃俭用，还真有些富余。这意味着，在丢了脸后，照旧要还那三斤粗米，除非他宋家真不要脸了，念自绝于小河村！ “多谢宋伯，我家正等着三斤粗米救命呐！”方临在‘三斤’上加重语气，堵住对方可能的打折扣。 宋广成顿时哑住，本念先给一两斤打发了的念法胎死腹中。 “给临子拿三斤粗米吧！”他道。 宋刘氏只好去取了三斤粗米来。 方临接过，掂了一下确认分量，却仍是没走，打开袋子捻起一把看了看，不由皱眉。 “不太对吧？” 这个时候稻米加工粗拙，混杂一些稻壳的米称作粗米，但同样是粗米，也是大有不同的——宋家借去的粗米此中不过一成稻壳，这里的粗米稻壳却足有三四成。 若是方临刚刚不细看，直接带回去，方父多半会认了这个亏；就算找来，不说理亏，也平白多生是非。 “临子啊，伯伯我家人多，日子不好过，只有多掺些稻壳，能力过得下去。”这话的潜台词是，我家只有就这种米，爱要不要。 “稻壳多些的粗米就不能吃吗？临子你可别太挑剔。”宋刘氏也是道。 这是能不能吃的问题吗？这是他家吃亏的问题！ 方临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前年，我家借了耿家五斤精米，清偿的时候只有粗米，我娘就多还了一斤。” 就是摆烂糊弄伱的，你还真给我们出主意呢？我们可谢谢你哟！ 宋广成夫妇对视一眼，同时沉默；宋家其它人，也是脸色奇异地看着方临。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 这是一场脸皮的比拼。 “罢了！” 宋广成睹方临不肯罢休离去，冷着脸道：“娃他娘，再去拿半斤吧！” 接过粮食，方临态度照旧不卑不亢，既无要回借粮的得意猖狂，也没有因为辈分的妄自微薄：“谢过宋伯、宋婶了，我家日子若非实在过不下去，何至于来要回借粮？若我言行有什么冲撞之处，还请谅解，莫使坏了两家多年的情义。” 对他来说，拿到现实利益即可，倒也不必为了一时之气不留余地，究竟，这个世道，谁晓得明天会不会就必然要求到对方头上呢？ 又睹沉默。 之前的沉默是比拼耐心、脸皮，这一次，宋家其余人是有些懵，奇异于方临的态度转变，宋广成则是震惊——方临如此态度，反倒烘托得他气量狭窄了，明明作为长辈，心理上却反而有种矮了一头的感到，那是为人处世上的自惭形愧。 “临子说的哪里话，原来就是借的，我家早该早还了，还要让你过来要，是做伯伯的不是了。”宋广成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粮食都还了，还吝啬于两句好听话？ 等方临走后。 宋广成才感喟：“后生可畏啊，以前临子闷声不吭，谁晓得竟是个厉害的。” “爹，你还夸他？”宋老大不满道。 “就是，方老三家真不是东西，去年时候的三斤粗米，和现在逃荒时的三斤粗米，那能一样吗？”宋老两也在为自家抱不平。 “一码归一码，我说的是方家那小子本人。嘿，一套一套的，连我都被拿捏住了。若你们能学了他三五成本事，将来在哪都能站得住脚。” 宋广成说着，睹儿子们听不进去，无奈感喟一声，也不再多说。 说来也巧，方临刚走，又有郑家郑于来讨粮。 “宋哥，春天你去我家借的五斤粮食……” ‘拿捏不了方老三家那小子，我还拿捏不了你？’ 宋广成念着，愁眉苦脸感喟道：“小于啊，我宋家不是不讲信义的，短账会认，刚才就还了方老三家三斤粮，可还了后实在没多余的了。如今，就算再拿出一两，都要逼死我宋家，你就是将乔村正喊来了，我也还是这句话……” 来之前，郑于还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可在宋广成这番连消带打下，那一口心气直接泄了个干干净净。 …… 宋家旁边，耿家。 “爹、两弟，我刚才去倒水，看睹方临去宋家要粮……那说话就跟唱戏似的，句句里面藏刀子哩！”耿聪说得有板有眼。 耿父听完，沉默了一下，道：“方家、宋家还是亲戚，借粮都差点借成仇人，何况咱们非亲非故的？所以，聪子、石头啊，记住，以后少和宋家打交道。” 兄弟俩都是点头。 …… 小和村各家各户搭锅歇脚的地儿都不远，另一边游家也注意到了。 “学着点，做人就得这般灵活、脸皮厚！” 游老爹也趁机教育儿子：“那后去的郑家小子，我不用看都晓得，不撕破脸皮，别念要回去借粮；就算撕破脸皮，也不必然能要回去……嘿，以前我只晓得，方家中，方老爷子不用说，方老大是个闷葫芦，媳妇是个厉害的；方老两家是个不好惹的；方老四有点不好说；就方老三家不太行，没念到，这也藏着一个厉害的呐！”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看走眼了，看走眼了啊！” …… “真要回来了，还是我儿有本事。”方孙氏接过粮袋，喜滋滋道。 “临弟厉害。”田萱也是自豪。 “原来就是自家的粮，拿回来有什么可喜的。”方叔有瓮声道。 “你推不下脸去要，儿子要回来了，你还说酸话。” 方孙氏数落了方父一顿，又扭头对方临道：“你爹嘴不说，实在心里利落索性着呢，利落索性你比他强，当然，酸你也是真的。” “哼！”方叔有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理这对母子了。 方临笑了笑。 ‘真好啊，这个世界，你们都还在。’他心道。 “对了，临子你去拿半斤……不，五两米，去给你桂花嫂。我看她那脸色，再饿下去恐怕要出大事。究竟咱家还短着她一个工，真不管，失事了良知不安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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