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道(1 / 1)

战斗来得突然,完毕得也异常快。

来袭的党项人并不多,骑兵更是只有数十,在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天德军将士的强力阻击下,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不得不暂时退去。

土匪嘛,只喜欢捡软柿子捏,对于要付出重大伤亡的硬骨头,啃起来就要掂量掂量了。

刚才一会短促凶猛的战斗,他们就曾经躺下了四十余骑,骑兵主力受损,曾经不具备了继续进攻的能力。

而换步兵上来呢?

还是那句话,丰州人民比力贫困,丰州的党项人更是贫得叮当响,这就导致了他们的装备普遍不可。相对廉价的皮甲普及率都很低,更别说铁甲了。

这个乞党家能有些战马弓刀就曾经很不错了,其他许多部落还不如他们。要不然,在进入丰州已近四十年的今天,他们还能被人数不过四千多的天德军死死压住?

与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相比,更南边银夏一带党项人要稍微富裕一些,也更成点体统。

至少,他们的首领更有野心,部族的凝聚力更强,也训练出了必然规模的军队,可不是丰州境内这些零集的部落可比。更别说他们之间还有仇,几十年来因为财贿、草场、耕地甚至是食物而攻杀不休,始终拧不成一股绳。

事实上自唐会昌年间振武军使刘沔支复丰州以来,天德军最主要的敌人始终是狼山以北草原上零集的回鹘部族以及屡次犯境的河西党项。

山南党项?不成器的玩意,危害性甚至还不如东边中受降城一带的黑山党项、河壖党项。

“队头,刚才一战,弟兄们阵殁五人,还有一人重伤,眼看着也不成了。”战斗刚刚完毕,邵树德未敢卸甲,正坐在一辆马车上休息,却突然间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下顿时繁重了起来。

队里的人他每个都认识,都扳谈过,甚至晓得他们家的住址(如果有的话)。“带我去看看!”他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脚一瘸一拐的,刚才的战斗中被马撞了一下,至今还有些疼。

前来报告的李延龄伸手欲扶,被邵树德甩开了。他眼睛紧盯着火线的草地,那里正躺着几位战死士兵的尸身,伤者也躺在附近,有人正给他喝水。

邵树德越走越快,待靠近后,一把推开面前之人,先看了眼五位阵殁的士卒,然后把眼光转向了旁边。

“刘狗儿!”他蹲下身去,定定地看着这人。战阵厮杀多了,人的感情可能会麻木,邵树德也一样,念扇情都扇情不起来,但他却并不计划敷衍以对。

“拿笔来!”他朝跟在自己死后的李延龄说道。

李延龄三十大几了,从军已近两十年,睹过太多的人和事。饱经社会风霜的他曾经抛弃了全部幻念,只为自己而活。但面临此情此景,他依然免不了有些表情波动。

“唉!”轻轻地叹了一声气,他转身到一旁的车驾上,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包裹中取出笔墨。他轻轻地托举着,仿佛手里是什么神圣的物事普通。

或许是出于对读书象征的敬畏,或许是出于对死伤袍泽的怜悯,谁又能说得清呢?

李延龄到的时候伤兵曾经不怎么行了,只听刘狗儿断断续续道:“父母已去,家中尚有弟妹,皆年幼,怕无所养……”

邵树德点点头,道:“你的抚恤一个钱都不会短少。另外,此战你奋勇杀敌,斩首两级,此中一人乃是贼渠,按制应赐绢两十匹,两人共两十两匹。”

围过来的诸军士听了默然。

这个刘狗儿在敌骑冲阵那一刻就被撞得跌飞了出去,未曾有任何斩获。

这两个斩首功劳,都是队头邵树德及他两个过命之交的跟班三郎和李一仙的。那个穿戴锁子甲的贼渠,在乞党家身份不低,按照朝廷定下的赏格,可以副将计,赏绢三十匹。但天德军不富裕,最终能赏两十匹就不错了。

既然邵树德愿意把这杀敌的功劳孝敬出来,而他的两个小跟班也没意睹,那么寡人自然更没话说。钱守素夹在士卒中间,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切,似有不解,又似有所悟,最后低头喃喃自语,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卢怀忠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这样的场合他格外睹不得,不过对邵树德的处置却很钦佩。

当年在武昌军服役时,就因为上官贪墨了袍泽抚恤而大打出手。那个十将上司出身当地土豪,本欲治他的罪,好在武昌军节度使、鄂岳不雅察处置使、鄂州刺史刘允章对他十分赏识,这才幸免于难。

不过在乾符元年的时候,赏识他的刘允章奉诏移镇,担负了东都留守。新上任的武昌军节度使韦蟾对他又很不感冒,因此便被土豪买通多人,使计断了个配流丰州的罪名。

当然这真要细究起来的话,对他也未必就是个坏事,盖因再过两三年,在乾符四年两月的时候,鄂州就会被王仙芝攻陷,第两年又会被黄巢的大军再攻陷一次,卢怀忠若是还在武昌军服役的话,下场怕是不会太妙。

千里迢迢到丰州当了个“贼配军”,但卢怀忠照旧不记初心,对喝兵血的人特别痛恨,同时对善待士卒的军官也十分钦佩。

邵树德能体恤部属,卢怀忠觉得挺好的,也愿意在这样的人手底下混,虽然他以前曾是个副将,而邵树德至今不过是个队头。

“谢……队头!”刘狗儿的眼泪流了出来,但脸上的气色却愈来愈差了。

邵树德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帛,接过李延龄递过来的笔墨,认仔细真地在上面写上了刘狗儿的名字,然后又在后面添了个阿推伯数字22。

待他写完时,却睹刘狗儿刚刚吐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神中满是留恋、不舍。

将刘狗儿的眼睑合上后,邵树德又起身查看了另外几具尸身。

这些人他都认识,同样在布帛上仔细写下名字后,站起了身,朝围在周围的军士们骂道:“都杵在这里干什么?给老子回去整理器械。蛮子刚刚受挫,兴许并未走远,都给我打动身点精神来。这里离西城,可还有两天的路途。”

士兵们顿时一哄而集,各自整理枪刀弓牌不谈。

邵树德在附近转了两圈后,又去邻队看了看,还好,此次大家伤亡都不大,总计不过数十人的模样。以步对骑,有这样的成果不错了,更何况是敌军偷袭在先,己方应对难免有些仓促。

“队头,这副甲怎么处置?”睹寡人都集去后,任遇吉从阳影中蹿了出来,指着放在马车底下那副沾满血迹的锁子甲,阳笑道:“有些破旧,但好好修补擦拭一番的话,也能施展大用。”

“嗯。”邵树德含湖地应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普通来说,战场上缴获的无伤大雅的东西,士卒们昧下就昧下了,上官也不会真的追究。

但铁甲这种东西,说实话比力贵重,还是得上缴后统一分配。当然上官会折算钱帛给你,可说实话,都是厮杀的军汉,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谁会要那几吊钱、几匹杂绢?铁甲可以保命,钱帛不能,就这么俭朴!

任遇吉睹状心领神会,连忙晓得该怎么做了。

他是南人,素来精明,淮南庐州镇军出身,配流丰州曾经数年。性格阳沉的他除了几个相生的人之外,不怎么爱说话,但邵树德很信任他,一些不便亮相于人前的事情都交给他做。

这副甲,他是准备昧下了,并且他相信任遇吉有举措处置。

寡军分批吃了些食水后,角声再起。

很快,哨骑飞奔而至各队,下令整理行装,继续赶路。此时天已熹微,并不难走。

党项蛮子曾经不睹踪影,就连远处的敌骑尸身都被带走了,落在近处的没举措,天德军将其掩埋了起来。

遗留在战场的好马被粮料官支拢了起来,伤马则被宰杀,丰州并不富裕,至今仰赖朝廷和他镇接济,每一点能应用的东西都要应用起来。

邵树德脚部的不适减轻了许多,此时已不碍行走。

他跟在一驾马车后面,车上放着本队战死的六名士兵的尸身。时值盛夏,东方地平线上的太阳曾经升得老高,却并不能给这支草原上孤独行走着的部队提供哪怕一丝温暖。

十将孙霸骑着马儿忽前忽后。

他是个性格暴躁的人,典型的跋扈军人,但对当过他亲兵的邵树德还算和颜悦色。

在行经他们队时,还特意停下来笑着聊了几句。可一旦去了其他队,就又满身是刺,大声数落起了他们昨晚做得不好的处所。

邵树德晓得,孙霸有个弟弟在河西党项入寇时战死了,这使得他在面临和党项人有关的事情时特别易怒,以至于当邵树德募了几个党项贫鬼入军时还被他噼头盖脸臭骂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但他是个好人,对军官苛刻,却关心士卒,又忠于朝廷,交兵还勇勐。都说好人不长命,但邵树德真心盼望孙十将能好好活下去,带着大伙在这个乱世挣扎求存。

这个要求听起来很俭朴,但现实上又很难。

狗日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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