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是两人一间，此时进来的男子，正是另一个被燕京文学邀请来改稿子的作家。 “小同志您好！”男子看起来有三四十岁了，长脸阔嘴，张口就是一嘴津门味道，放下东西，伸手就要跟刚爬起来开门、睡眼惺忪的刘培文握手。 刘培文赶忙跟他握了握手，这才转身穿好衣服。 汉子握完手，开端从包里掏出钢笔、稿纸、书本在招待所中间的桌子上一字排开，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随后又掏出俩包子。 “小同志，您早晨吃得嘛呀？我这包子刚从外面买哒，来一个尝尝？” “不啦，谢谢您！我这会儿还不饿！”刘培文笑着摆了摆手。 “哎，好嘞。”汉子也不再客气，几口吃完了包子，又拿出水壶灌了口水。再次从包里掏了起来。 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摆满了好几只钢笔、铅笔、黑墨水、红墨水、橡皮、尺子，临了，还掏出一张相片压在旁边的书稿下面。 刘培文看着直新鲜。两世为人他都是第一次检验考试专业写作，跟作家群体没有什么深入接触，进京改稿子也是头一回。如今看到劈面这位大哥光零碎就摆了大半个桌子，着实有点惊诧。 男子忙完这一套，舒了口气，抬头看睹刘培文的眼神发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您受累，这桌子我占得有点多。” “没事，没事，”刘培文摆摆手，“我叫刘培文，还没问您高姓大名？” “我啊，我叫张国威，弓长张，扬我国威的国威。” “您这是？”刘培文朝桌子上指了指。 “改稿啊！”张国威闻言有点发懵，“住这儿的还有嘛事儿？怎么，您不是？” “是，是改稿，您这能用到这么多东西啊？” 张国威闻言得意地笑了笑，颇为仔细地一一介绍起来。 “介是原稿，原稿的过错用红笔改，新加的内容用铅笔写在旁边，随时可以擦了再写，介是空稿纸和钢笔，是用来抄改好的稿子。然后这几支笔都是备用的。 “新抄的稿子上，先用铅笔尺子在稿纸左边绘竖线，以防写到一半念加内容没处所写，这些东西呢，都放在桌子左边，因为我右手写字，写字的时候喜欢扒着桌子，右胳膊占空，剩下的参考书啊，废稿啊都放在右边桌子头上，用的时候不耽误拿！” “那，这照片儿呢？”刘培文指指书下压着的那张黑白照片。 “哦，您说介个，介玩意儿是我儿子，您看看像我不？” 刘培文连连点头，不敢说不像。 “我放一张他的相片啊，我就不念家，真念家了呢，我再看一眼，我就不念啦，要是还念呐，我就再看一眼……” 刘培文听得头晕，心里对张国威的一种莫名的敬佩油然而生。 这么专业的作家，改稿子应该很快吧？ “您这么专业，不是第一回改稿子了吧？” “那当然了！”张国威面露得色，介绍起自己的经验。 “我介第三回！第一回来，就没带红笔，把我给难受得，改了前头记后头，头一稿足足改了十天都没改完。第两回，记带儿子相片了，急得我中间回了趟津门，又回来哒，结果改了半个月才完。这回行了啊，这回我都带全啦！我估计啊——” 张国威抬眼望天，定神凝思，仔细地比出一根手指，嗯，食指。 “一天！”刘培文惊叹，老哥效率真可以！难道是短篇小说？不然中篇小说要是全抄一遍，也得费个一两天吧。 “哈哈，爷们你太哏啦！”张国威笑了，“我说的是一个星期！” “哦……”刘培文默默地坐下了。 “哎，抽烟吗？”张国威习惯性地从胸前口袋掏出烟卷，才念起刘培文还在劈面，又赶紧问了一句。 “哦，大哥您抽吧，我不抽，别人抽我不反对！”刘培文摆了摆手。 张国威这才拿出火柴，嗤的一声点着，猛吸两口把烟卷嘬着了，一阵吞云吐雾。 刘培文此刻终于拿出稿子，准备再读一遍。 而张国威抽完这根，仿佛也完成了某种仪式，开端伏案工作。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三万字的小说，仔细通读一遍也用不了太久，刘培文细细地读过，结合今天的记录，对于改稿曾经有了思路。 再抬头看劈面的张国威，嚯！不知什么时候，曾经写了满满三大张草稿纸。 “大哥，你这就开端改了？”刘培文看看张国威的手速，感到一个星期几有点夸张了，刚开端效率就这么足，一个中篇重新改写，也花不了三五天吧？ “哪能啊！你看啊，我先把今天跟编辑对的笔记重新抄一遍，然后再修正笔记，笔记改完了写改稿思路，改稿思路写完了，我再拟稿写片段，慢慢地这稿子就都在心里啦！这前面的准备工作都做足了，那就叫水到渠成，瓜生蒂落！到内时候，介改稿，还不容易？” 得！容易不容易刘培文不晓得，但是这位的准备做得是真瓷实。 刘培文拍拍脑袋，决定不再过问。
此刻曾经接近午时，刘培文看张国威以巨大的热忱静心伏笔，也不多说什么，打了个召唤就去食堂了。 今天食堂的菜着实普通，远没有今天在水木的食堂来得好吃。不过念念这顿没花自己钱，刘培文直接高呼招待所不成战胜。 从食堂出来，刘培文也没直接回转，而是在附近几条街上溜达起来。提及来，燕京文学的驻地离西单实在异常近，可以说身处燕京最繁华的街区之一，只可惜此时是夏日正午，路上交游的人不算多。但路两旁都是大树，阳凉却不少，走着走着还能看到坐在树下乘凉说话的老人。 刘培文找了个大槐树，靠着边蹲下，就这么放空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招待所。 回到屋里，头上曾经是细密的汗珠，他又打了水擦了擦脸，终于在桌前坐定，准备开端改稿子。 上午细细读过的小说细节与自己脑海中的记忆相勾连，刘培文感到此刻自己笔下的文字曾经呼之欲出。 与张国威的细致不同，他直接取出空白的稿纸，只在稿纸上改写必要调度的片段，遇到前后矛盾的处所，再直接去原稿上标注。 如是往复，刷刷点点三个小时，刘培文终于抬起了手， 揉了揉有点发酸的手腕，放下钢笔，刘培文吹了吹稿纸上的墨迹。这篇小说，到此刻就曾经改完了。 抬头再看看劈面的张国威，好家伙，这会儿倒是不再奋笔疾书了，改赏识照片了。 “大哥，你改得咋样了？”刘培文忍不住问起他的进度。 “啊？我还妹（非错字）开端呢!” “那你这，怎么就看上相片啦？念儿子了？” “哎？哪能呢！”张国威摆了摆手。 “我啊，最奈出来改稿，最讨厌的就是在家挨老婆骂，外加给儿子上课，平居改稿只要是改不动，我就看我儿子相片，一看他我就来气，我就不念回家。 “可这人，到底怎么能力一直不回家呢？哎！改稿！改稿就有理由不回家！来改稿还按天补贴，老婆十天半个月不睹我人愣是一句话没有!” 好家伙！刘培文木鸡之呆。 没念到自己随口问了一句，竟然直接戳破了中年汉子最不堪的事实。 无论什么年月，四五十岁的汉子可以爱钓鱼、爱写作、爱开车，甚至爱上班，就是不爱回家。 后世那些高喊永不空军的钓鱼佬们，真的就这么爱钓鱼、非要钓到鱼吗？他们明明爱的是无人拘束，可以找个理由记记家庭重担和烦恼的自由时光！ 贺强大帝今何在？人间空余打窝声！ 至于为什么张国威不带老婆的照片？别问，多看一眼都能乱了道心。 此刻，刘培文总算是大白了为啥张国威把改稿弄得这么有仪式感、搞得这么细致，并且还夸下了一个星期的海口，这哪是加快速度，这明明是一个中年汉子给自己的自由时光划出的底线！ 此刻他又念起了张国威伸手比出的那一根手指。 满满的都是心酸。 “大哥，你这么努力，怎么才投了三篇稿子。”刘培文心念，以大哥这种觉悟，那不得拼了命的写作，各种找机遇出来？ “唉，哪那么容易啊！”张国威此刻终于放下了儿子的相片，攥起自己的稿子扬了扬。 “兄弟你可能不晓得，我在单位上班，一天到晚底子没闲时间，回了家就是猫三狗四鸡毛蒜皮，这创作要时间，更要灵感啊！结果我这灵感就跟七月节的牛郎织女似的，它是一年才来一回啊！” 刘培文摸了摸鼻子，这天聊不下去了。 “哎？我看你刚才写半天，改怎么样了？”张国威半天才恢复安静，又抽了一根烟来不乱道心，这才张口询问。 “哦，改完了。” “嗨，我以为是嘛呢，原来是改完——改！完！了！” 张国威瞪大了眼，一副不成置信，随即念到了什么。 “哦，对！对对对！你是不是在这儿住了好几天了？得有一个星期吧？” 刘培文看着此刻求知若渴的张国威，仿佛看睹了后世那些劝好兄弟赶紧把路虎卖掉的人。 “那个……大哥，我今天晚上刚来的，稿子就改了今天一下午。”刘培文如实说道。 张国威腾得起身，转到刘培文旁边，急切地伸出手。 “稿子呢？稿子呢！给我看看！” 接过刘培文递过的稿子，张国威细细的读了起来，读到刘培文修正处，又取了修正的段落对比阅读。 一个小时后，张国威放下了刘培文的稿子，仰天长叹。 “写的真好啊……这么好的小说，我都念不出来怎么改，你竟然，竟然一下午就改完了，还比之前的更好！”哆嗦的手指着稿子，张国威感叹不已。 刘培文此刻无言以对，只感到再说什么都市让张国威的道心破碎。脑海里，却是翻出了张国威上午的那句话。 “这改稿，还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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