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3 还乡曲(上)(1 / 1)

“你不喜欢玫瑰。”那店里的常客说,“还是不喜欢红色?”罗彬瀚缓缓地把视线移回桌前。他不晓得自己刚才望着墙上的纸玫瑰装饰时是什么表情,才会让对方有这样的断定。但他确实不是在赏识它们。距离他从噩梦中醉来曾经过去了两天了,他再也没有觉得任何花饰或色彩是鲜艳俏丽的。当他凝视着那些精巧的折纸时,他只是注意到它们实在曾经有些陈旧了,或许是湿气薰得它们边角卷曲发皱。“它们挺好的。”他说,“我只是念起了点……其余事情。”“感情方面的?”“只是关于园艺的。”红头发的安东尼·肯特越过笔记本电脑屏幕的上方瞥来一眼。他的名字是今天才告诉罗彬瀚的。他给的也许不是真名,因为罗彬瀚总觉得他的姓氏和名字都过于普通,组合起来又仿佛颇为耳生。不过他今天确实看睹对方在给店主留下的便条签名上写着Antony·m·Kent。那是整张便条上仅有的外国文字。主要内容都是用汉字写的,字迹不能说优美流畅,至少笔绘清楚,易于识别,只是显得很生涩,像极了他能在电视节目里看睹的那种优良小学生的字迹。只有签名是英文的,这中文流利的外国人仍然签了个超脱而潦草的英文名字。“你为什么不签中文名?”他饶有兴趣地问。“只是习惯了。”安东尼说,“反正他晓得是我写的。”“你没有中文名字?我是说比力本土化的那种?”安东尼不感兴趣地摇摇头。罗彬瀚不禁又开端揣摩这件事是否合理。不过他没什么可埋怨的——在雷根贝格的银莲花路上,他也未曾用过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本土名字,俞晓绒尽管不认识几个汉字,却能说一口毫不减色于安东尼的普通话,马尔科姆没那么娴生,但也会用有点古怪的腔调喊他“小罗”,奇然他也会带着点滑稽地喊他“铁汉”,但那不是个真正的名字,只是由他姓名发音而产生一个文化笑话。他从来没念象过俞晓绒的邻居们某天会喊他“汉斯”或者“卢卡斯”。听起来和他实在毫不相干。他也问过安东尼在“Antony”和“Kent”中间的那个“m”是什么意思。“纪念我的祖母。”安东尼说,“据说她有点灵媒体质。”“真的吗?”“我不晓得。我父母是这么说的。在我姐姐还没出生以前她就晓得那会是个红头发的女孩。她在世时会玩点扑克占卜,还有一个水晶球。水晶球倒是真的,现在放在我姐姐的工作室里。她觉得这样挺酷。”“你们家还有别人通灵吗?”“不,没那么夸张。反正我从没碰到过什么怪事。”安东尼漫不经心肠说,“你要晓得这种家属传说在我们那里太多了,乡下的老房子的确幢幢闹鬼,更何况我们家还有好几个红头发,会有些愚蠢的说法……恶魔,精神变态,女巫,反正那一套说法。你不会信这个吧?”“不怎么信——除非让我亲眼睹过。”“我不相信。”安东尼说。他突然皱起眉,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念我算是个疑惑论者。”“你没有宗教信奉?”罗彬瀚问。出于谨慎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好奇,如果你觉得不介意的话。”安东尼露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我没有。”他直白地说,“如果你说的是任何宗教构造,或者随便哪一本被人叫作是圣典的书,我没法相信那个。我承认有些事情挺怪的——比如,这家店在现实里确实是个小几率事件——但我不相信祷告和咒语。我倒是相信地外性命,几率上来说它们是会存在的。”“你身边的人呢?他们怎么看?”“我说过我没什么朋友。”安东尼干巴巴地说,“不过,就我所知,和我在同一个圈子里的人普遍不太虔诚。我们有太多其余破事要关心了,没几人有兴趣讨论这个。”他看起来确实对此不感兴趣,于是罗彬瀚便再也没问过这方面的话题。而也许是因为交换了名字,也许是这两天来他显得有点颓然,安东尼·肯特在无形中待他亲热了不少。他们几乎算得上是关系普通的朋友了。现在当他们坐到同一桌时,安东尼敲打键盘的频率变得更高了。奇然他能听睹安东尼用英语嘀咕几句含糊的埋怨话,仿佛正遇到了某些费事。当工作实在不顺利时,他甚至会暴躁地合上电脑,心不在焉地和罗彬瀚聊上几分钟。罗彬瀚看出他并不是真心实意地在和自己说话,只不过是揣摩其余事时顺便发出点声音,以前他手下的一个助理管这叫“换换脑子”。他并不介意别人这样和他聊天,现实上周雨也经常这么干,只是比安东尼掩饰得更好。外人总是很难分清楚周雨到底是在专心听话还是在走神。“我恨改别人的东西。”他没头没脑地说,“狗屎。一点不通。我不晓得它为什么非加上那么一段。我自己来都能干得更好。你的‘园艺问题’是什么?”这句话问出来时罗彬瀚早就曾经不再盯着纸玫瑰看了。他正用手机费劲地读一份刚发来的分公司年度报告,以便能在下周的视频会议上发言。南明光发消息提醉他要在出国以前跟几位老合伙人睹个面。早晨时有十六个电话打进来,罗彬瀚只认出两个堂兄弟和谢贞婉的号码。他一个也没接,这种行为到晚上以前都是适合的,他可以推说他白天在开会。这些事当他盯着去年的功绩数据时就像滚筒洗衣机的污水般在他脑袋里转来转去。他突然对荆璜产生了一股近似怨恨的表情,为了那丽园中的梦魇,也因为他们把他抛在这堆睹鬼的毫无意义的破事里。他晓得自己不应这么念,但念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于是他开端告诉自己别再去思考这件事,念象这一切全是假的。荆璜曾经走了,莫莫罗也不再住在他的家里,他们是否真实存在曾经无从考证。这一切可能都是他自己的臆念,至少眼下他可以对自己这么说,这样他就不必去思考那座花园,或者荆璜是否还会再回来。他要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能力体会到现实生活的意义。他必须把这份活该的报告看完。安东尼拍了他一下,罗彬瀚触电般地抬起头。“你看起来真的很糟糕。”安东尼说,“什么样的园艺问题能让你这么走魂?”“你念说失魂落魄?”“我一直说走魂。不能这么用?”“我们普通会说‘走神’。”“我以为这是一个意思。”安东尼耸耸肩,“魂是人的精神形态,对吧?但神不必然是。你不觉得‘走魂’比‘走神’更合理?”罗彬瀚勉强笑了笑。他放下手机,使劲地揉搓太阳穴。“这是个习习用法。”他干巴巴地解释道,“没什么严格的事理,只是我们都这么用。如果别人呆呆地念事情,我们会用‘走神’。还有一个词叫‘失魂’,不过平时我们不怎么用。”“为什么?”“它听起来仿佛比力严重……像是出了重大变故,或者死了人什么的。在我们这儿的乡下,如果有人发热昏迷,他们会说这个人‘失了魂’,就是说他的部门灵魂不在身体里。这时候我们可不会用‘走了神’。”“有点意思。可是现实上你的‘神’并没有走,不是吗?当你不说话也不搭理人的时候,现实上你是把‘神’会合在另一件事上,就在你的身体里头。我不晓得为什么许多语言里都把这种冥念形容成灵魂走出身体,就好像你是去了某个不存在的处所。”他确实去过不应存在的处所。罗彬瀚心念。那座暗藏恐怖的花园。他分明曾经描绘不出半点具体的轮廓,可是回念起来时又仿佛身在此中。如果安东尼·肯特也目睹了那座花园会说些什么?“是挺怪的。”他说,“我倒没揣摩过这个。反正我既不是语言专家也不是宗教学家。”“那你都擅长些什么?园艺?”“我什么也不擅长。”罗彬瀚说,“我们富两代是这样的。”“我也认识一个富两代。”安东尼说,“那个人仿梵学什么都擅长。”“好吧,那就只有是我这样。”安东尼又朝他看了一眼,仿佛在揣摩他是否为此感到生气。罗彬瀚无所谓地夹起一根薯条塞到嘴里。没尝出什么滋味。从那一夜后,他仿佛对大都享乐都丧失了兴趣。不过他认为这只是暂时的,就像在两年半前荆璜消失的那段时间,他在长久的茫然事后也过得很好。他早晚会记掉那座花园,只要生活里的糟苦衷够多。安东尼·肯特终于对园艺问题丧失了兴趣。他又继续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过了一会儿冷不防地问:“你的老问题怎么样了?”“老模样。”罗彬瀚说,“什么也没念起来。”“而你就在这儿干坐着。”“我过几天要出国办点事,其余都得等我回来再说。”“这个时候?”“得去睹睹几个家人。我们说好的。”安东尼·肯特不感兴趣地静心苦干。罗彬瀚也没计划讲得更多。他晓得俞晓绒的海边假日曾经在今天完毕了,还看睹她在应酬网站的主页上发了几张图片,大都是海景留念,两张关于她捡到的形状风趣的贝壳,还有一张仿佛是蛇或鱼类的皮。从照片的情况看,她曾经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用一根青绿脆嫩的竹竿支撑着。罗彬瀚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曾经习惯了俞晓绒各种各样的奇思怪念。也许这段时间她又迷上了萨满教或德鲁伊信奉,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尽管她妈妈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任何带有神秘色彩的事物,俞晓绒却从小就喜欢那些关于怪兽或外星人的惊悚传说。好在她的兴趣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没真的把神鬼狐怪当一回事。她不过是个本性爱冒险的小丫头,而他也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是和她挑男朋友的问题相比。他很念睹睹她,看看如今她和两年前是否有所变化。而俞晓绒也曾经两次三番地发消息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来雷根贝格。她暂时还没把他回来的事告诉俞庆殊,不过她也没保证不会这么做。要是他不来,俞庆殊早晚会出现在梨海市的。他情愿早点把这件事搞定。“看来你是睹不到他了。”安东尼说。“谁?”“这里的老板。现在我同意你的意见,他确实在躲着你。每次你来之前他总是不在。”如今罗彬瀚对这件事没有那么迫切了。花园之梦和俞晓绒都盘踞着他的思绪,令他没太多心力去调查这个小小的谜团。“我回来再揣摩这件事。”他说,“你就没向他问过为什么避开我?”“他没响应。”安东尼顿了顿又说,“你晓得吗?我开端觉得你们俩也许有点关系。”“我猜你念说的是过节。”“别挑刺。你晓得意思。”罗彬瀚没再说什么。他有点好奇安东尼到底是怎么学外语的——腔调和发音几乎完美,至少比马尔科姆要好得多,可是用词却没那么精准。这并怎么符合他对外语进修的规律认知。“我会念举措让他睹我的。”他说,“等我回来以后。”“你最好确定等你回来时这家店还在。”安东尼说,“这里确实不怎么赚钱。”“也许只是在我们这儿不赚钱。”安东尼·肯特又抬起眼睛瞄他。罗彬瀚什么也没解释。这两天来他没睹到任何行为反常的客人。是有两三个怀着好奇心的人悄悄走进来,发觉无人在柜台营业后便离开了。那个曾经盯着陈薇细看的女孩也再未出现。罗彬瀚不晓得这一起是否和自己有关,如果他认为店主是为了避开他而宁肯让生意彻底黄了,仿佛有些过于自我中心。他有这么慌张吗?对于一个能让陈薇帮忙打工的人他没有任何举措能伤害对方,除非对方认为和他多说一句也是不成容忍的。并非完全不成能,这世上就是存在会冲着苍蝇或蜜蜂尖叫的人。这并不荒唐。他在心里念。即便苍蝇的致命性底子不能和人相比,它的丑陋与嘈杂也叫人不能忍耐。在他仔细研究过蝴蝶标本以前,他从未意识到鳞翅目的头部看上去那么冷淡和奇异,几乎是带着点险恶。而那不过是出于他自己的臆念,蝴蝶或飞蛾从未在乎。他可不是只蝴蝶,念到自己这么遭一个陌生人讨厌令他几有点尴尬。他会忍不住揣摩自己生平做了哪件错事——那可实在太多了,他肯定是过不了独角兽的道德审查的。“我走了。”他有点意兴阑珊地说。“顺风。”安东尼头也不抬。但他此次倒不算用错词。罗彬瀚去柜台用手机结了账,支款账户是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枪花”,然而头像却是一片蓝得严重失真的阳天。如今连他家属群里的老人也不会用这种乏味的头像了,他每次结账时总要掂量一下这名神秘店主的真实年纪。他忍不住委婉地试探安东尼,念晓得什么人会拿早期电脑系统的默认桌面来当账号头像。当他这么问时,安东尼·肯特挑起眉毛瞧着他,好像他说了句颇不恰当的话。“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两张图吧?他用的绝对不是那张桌面壁纸。”“我只是觉得风格很像。”罗彬瀚说,“高饱和。蓝天白云绿草地。失真的合成图片。”“那不是合成图片。”“你说他的头像?”“我说你提起的那张默认壁纸,那张左边有个小坡的。你肯定没仔细看过它。它不是合成图片,而是真实的照片。摄影师给这张照片取名叫‘布利斯’,意思是极乐——我不确定这个词我用对了,那是说‘幸福得就像在天国乐园里’。我猜拍照那家伙肯定觉得自己身在天国,这张照片可是卖出了天价。”“噢。”罗彬瀚说。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那照片里的处所在哪儿?”“它现在变得完全不一样了。那处所原来是种葡萄的。是制酒业的地盘。我不清楚它现在是个什么样,不过八成到处都是葡萄架子。你是没法复现那张照片的——许多人都试过了。”“我也没念。”罗彬瀚否认道,“我实在不怎么喜欢那张照片,就算它是真的。它完美得很空洞,看上去让人怪不舒服的。所以我才一直觉得它是合成图片。”“看来你和极乐无缘啊。”安东尼说。而在通往雷根贝格的航班上罗彬瀚总是念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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