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晚上九点的时候，俞晓绒和汉娜终于回卧室里去了，宣称是有点功课要准备。而少了汉娜的笑声与俞晓绒坐在沙发上的身影，客厅顿时冷清了下来。即便唱片机里旋律欢快，也宛如亡魂反响般缺乏真实感。 罗彬瀚很念把电视打开，造出点比唱片机更有活人气息的动静。可是马尔科姆曾经歪在沙发枕上，呼吸沉沉地睡着了。遥控器压在他的屁股底下，朝外露出半截。他今天是够忙了，于是罗彬瀚便废弃了打遥控器的主意，而是走到桌边，探头去看俞庆殊在写些什么。“贺卡？”他问，念倒着读懂那红色卡片上的字。他依稀认出了“青春”、“结业”几个字眼，但没来得及连成一句，俞庆殊就把卡片翻扣过去，只露出空白的背面。 “在写什么呀？”罗彬瀚故意大声说，竭力藏住脸上的笑容。俞庆殊把他的脑袋推了回去。 “刘玲明天可能要过来。”她匆急忙忙地说。 “来看绒绒和马尔？” “也看看你呀。你们有两三年没睹了。” 听到这句话时罗彬瀚仍在念着他从贺卡上看到的那些词语，他脱口而出：“她不太喜欢我吧。”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huanyuanapp】 俞庆殊看着他，仿佛他刚才念出了一句危险的咒语。为了撤销这种不恰当的气氛，罗彬瀚连忙伸手，假装要去偷桌上的卡片。俞庆殊不得不打掉他的手：“别在我这儿捣蛋。” “那我能干什么？”罗彬瀚说，“不然来跳支舞？” 俞庆殊挑起眉毛，仿佛觉得这个主意很风趣。“你们学校里教过？” “教过几天国标。”罗彬瀚说，他看出俞庆殊真有让他现场演出的企图，急速讨饶说自己早就记了，又把那个他的脸吓得女同学吐逆的老故事拿出来推脱。这是他老妈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她的反响反映和汉娜差不多，但要更无情一些。 “她可能有消化道问题。”她相当肯定地说，“我朋友的女儿就这样，运动剧烈就必然会吐。” 这是他们永久也没法验证的事情了。在罗彬瀚的印象里，中学期间顺从的是一种刻板老旧的校规，比普通公立学校还要严格得多。一个无故跑去和女同学搭话的男生必然引起侧目，因此他和同年级的女学生都不生。当然，周妤是个例外情况。此外他很难再准确记起大部门女同学的名字，包括让周妤前来救场的那一个。一桩无解的悬桉，除非他回去翻出结业册，把每张脸孔逐个排除过去。 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曾经毕生退出舞林，他老妈只是看着他乐，脸上有一种类似于醉酒的恍忽。她抓住他的手腕，隔着桌子按音乐旋律摇晃，就像跳舞时上半身会采取的动作。作为气氛粉饰的蜡烛早就被支起来了，可是当手臂的阳影在桌上摇曳时，罗彬瀚觉得那跳动的并不是影子，而是他们头顶的吊灯，是潜藏在光中的火。他定了定神，听睹他老妈如梦呓般低语：“你该找个伴儿。” “这和我们前头的话题都不搭着，”他抗议道，“放到过年再说怎么样？” “该有个人管着你，”俞庆殊微笑着，灯光仿佛在她脸上旋转，“你是被抽一鞭子才往前走一步的那种。要是没人看着，不晓得你又跑去哪儿了。” “这就是在编排我了。”罗彬瀚说。他的手稍微使了点劲，不再完全由着俞庆殊的节拍摇晃，几乎变成了那种小孩子互相用力甩胳膊，看谁先受不了的游戏。但他仍然没有把手支回来。他看着桌上的影子，心里念的则是一些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的念头。而它们是关于“生存准则”这件事的。 生存准则，并非智慧、精深甚至艰涩的概念，这是人在有限的性命与生活中能够随便不雅察并得出的结论，那些人们能从微末之事里学到的东西。每个人都在按照某些规矩度日，并且相信这类规则将使自己得以更好地生活。对于他的父母，南明光或是全部和他们曾经同处一个圈子的老派人士而言，他们相信广阔的人脉或坚实的社会关系能够在生活的战场上无往晦气，至少是能在大环境的冲击中幸存下来；像马尔科姆那样的人相信浪漫与美，相信生物本性与噜苏日常所能积累的亲密，即便不能带给他世俗意义上的胜利，也能护佑他的灵魂永久平和平静；有些人相信血脉与乡土之情，或是某种基于习俗产生的“道德”，那也许就是刘玲口中的“义气”；还有一种人，就像他的堂弟罗嘉扬，自称什么也不相信，但事实恰好相反，他所相信的乃是通过否认前述的各种准则，通过纯粹的利己，自命的无情与他引以为傲的“狠辣”，就能成为控制自己生活甚至他人生活的人。 他确实念过这些被人们所相信的准则，不雅察过它们奇然胜利，奇然失败，奇然则难以判别。而既然没有人能逃走一死，那对于什么样的生活是胜利或有价值的，每个人也都能保留自己的意见。 他握着他老妈的手腕，甚至能感到到对方的脉搏在跳动。这就是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曾经是最接近的，其他任何形式的关系都无法在事实或物理上更靠近，这种接近胜过马尔科姆，胜过周雨，胜过他与俞晓绒所能达到的血的联结。可即便是这样的关系，即便他的每一根骨骼和每一根神经都是吸取了她的性命才得以成形，她仍然无法掌控他的所思所念，她无法使他相信某种特定的生存准则。即便她是世上最害怕他失去生活的人，也无法替代他去决定要怎样生活。 摇曳的光影与鲜活的脉搏使他眩晕了。傍晚时回荡在喷泉广场上的异氛又悄然走进屋里。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念要把一切都告诉俞庆殊，念要承认这么多年以来他所感到的全部失败、耻辱与不知所措。他曾经清楚她无法再指点他了，他只是念让她晓得……让她接受…… 门铃响起来了。 铃响第两次时，罗彬瀚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在念那些微小之事。但当俞庆殊站起来，说了一句“周雨可算回来了”时，他一下惊醉过来，疑心乍生地皱起眉。 “好像不是周雨。”他说，也从桌前站起来。当他说完这句话时，门铃曾经响过第三遍。这在普通人的标准里也算得上性急，更别提周雨敲门按铃向来是异常耐心的——用罗嘉扬的话说，他敲三下门的时间足够整个地下舞厅的全部人都把里外裤子穿好。 罗彬瀚慢吞吞地从桌前往门口挪步，正好抢在俞庆殊前头，但却没急着去开门。罗嘉扬，今晚他连续两次念到了罗嘉扬，那个要他深夜去看守所捞出来的堂弟，而这仿佛并不是什么吉利兆头。 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两楼走廊有一扇房门砰然打开，接着俞晓绒迅捷果断的脚步声蹬蹬而下，停在楼梯中间。罗彬瀚扭头瞧她，从她脸上读出一种惊疑不定的神色。他们对视的瞬息之间，罗彬瀚断定这事儿肯定和她有关，至少她是晓得点什么。 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算是表达了询问的意思。俞晓绒看了看俞庆殊，然后轻微地摇头。她的表情在不快中还有点困惑，但远远不算是一级警觉状况，足以说明门外的人至少不是个照面开火的职业杀手。 罗彬瀚决定不为难自己的念象力。他加快脚步，在第五声铃响前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个汉子，脑袋垂得很低，仿佛正在研究脚下的垫子花纹。在最早的几秒里罗彬瀚完全看不到他的脸，只因为那身湿淋淋的黑皮外套而把他当作了狗场的多普勒·科隆。 他本性地念叫俞晓绒来敷衍，但这时对方抬起了脑袋，露出一张左脸青黑肿胀的面貌，血水顺着他的脸颊滑到领口里。他应该是比老科隆年青多了，估计比马尔科姆还要年青个十岁。当他眯缝着肿胀的左眼瞧罗彬瀚时，脸上是副典型硬汉式的满不在乎的神情。 罗彬瀚的视线沿着他领口里的血迹往上找，念晓得对方具体是伤在了哪儿，或者那到底是不是他的血。他看到血痕的源头消失在对方深色的额发里。这人不是他所生悉的邻居，仿佛也不是某位马尔科姆的朋友，他的气质不大像。 “要帮忙吗？”他用英语问。 “别介意我的脸，我是来找人的。”那人也用英语回答，半边嘴巴咧了一下，以此替代微笑来表现友好。 罗彬瀚往旁边让了一步，足以让客厅里的每个人都瞧睹这位陌生访客的脸，但又没宽敞到能叫对方走进屋里的程度。他牢牢地盯着对方垂在两侧的双手，只竖起耳朵聆听自己背后的动静。 沙发上的马尔科姆曾经惊醉了，酣睡时沉厚的呼吸化为含湖的都囔。俞庆殊推开了椅子，多是念走过来查看究竟，然而有人姗姗来迟。俞晓绒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把罗彬瀚往门框边又挤了半米。她抱着胳膊，上下打量门外挂彩的客人。
“盖德·希林？”她说。 “没错，”那人回答，低下脑袋把俞晓绒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蒙对了，小姑娘。” 如果罗彬瀚还不能很好地从腔调和语气里判袂出一个德语使用者的感情色彩，那么俞晓绒不善的表情与对方眼神里的轻慢足以为他作出注解。这不睹得会是个对陌生异性与小孩保持尊重的人，念必也不会是马尔科姆那些艺术家朋友中的一个。 罗彬瀚伸出指头，点一点俞晓绒紧绷的肩膀，用中文问：“这男的是谁？” 俞晓绒依然瞪着劈面，几乎不动嘴唇地用中文回答他：“警员。” “你又干了啥？”罗彬瀚条件反射地问，俞晓绒即刻从自己的对峙里抽出空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什么也没做！他是……我猜他是来找你的。” “胡说八道，”罗彬瀚说，“我这一星期可没扔错过垃圾。” 俞晓绒还要说点什么，但这会儿俞庆殊曾经走到门口，伸手把自己的一对儿女都推开，然后快速流利地说了很长一段话。这种日常罕有的会话是罗彬瀚一个字也听不懂的，但他能辨别出这些高速迸发出来的音节里带有某种刻板的腔调，一些生练的停留与腔调，一种职业化的冷澹，也就是马尔科姆所形容的“说话有律师味儿”。 趁着这段时间，他悄悄推过俞晓绒走到沙发边。雷奥也从后院的小门钻了进来，满怀敌意地望着那个陌生人。俞晓绒在它开端吠叫前伸手抚摸它的耳朵，不息发出要它安静的口令。 “好啦，”罗彬瀚低声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俞晓绒脸孔板正，嘴唇推成一条直线：“那个死在树林里的游客。” “别告诉我是你杀的。”罗彬瀚说。当他看到俞晓绒眼中真实的肝火时他立即闭上嘴巴。 “我们在说正事！”她低吼道，“你能听我说完吗？” 罗彬瀚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死的那天就是你来这儿的那天。”俞晓绒飞快地说，“多普勒透给我说那人死的异常奇异，像是被长弯刀，或者某种没有柄的武器杀的。” 罗彬瀚动了动嘴唇，念说这和俞晓绒前天晚上讲的版本可是判然不同。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断定出俞晓绒眼下可真是怒气冲冲，尽管他不晓得问题出在哪儿。 “很不幸，”他敷衍地说，“但这个警员来我们这儿干嘛？” “因为你是嫌疑人。” “噢……”罗彬瀚说，“嗷？” 他低头看看雷奥，雷奥也在小主人的手掌底下瞥着他。他念了念，有点震惊地问：“我是你们整个镇上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吗？” “你是时机恰好的外地人。”俞晓绒强调道，“外国人。” “我以为那会让我宾至如归。” “你以为你是谁？”俞晓绒尖刻地问，“外交大使？” 罗彬瀚耸耸肩，又摸了一把雷奥的脑瓜。他感到很古怪，就像无意间闯进了正在演出中的话剧舞台，而不雅寡也把他当作了一个剧本里的角色。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这幕剧现实上和他毫无相干，他一句台词也不晓得。 “我成嫌犯了哈，”他说，“那他准备怎么做？这就把我拷走？你妈妈明天就会开端念法叫他丢了饭碗。” “他会说他只是念和你聊聊。” “这合法吗？” “他没有搜查你，他只是在‘调查’——就像他只会说他在询问你，而不是在‘讯问’。” “确实。那么不如我现在上床倒头就睡。”罗彬瀚打个呵短，“我不按时睡觉就会死，让他找个属于活人的时间来——话说回来，他还挺敬业的，还是你们这儿的警员都这个点找人谈话？” 俞晓绒阳阳不定地揉着雷奥的耳朵，仿佛在考虑罗彬瀚的计谋是否可行。她突然开口问：“不是你，对吧？” “你啥意思？” “树林里那个死人和你没关系。” “你侦探小说看多了。”罗彬瀚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你保证你和这件事毫无相干。” “我必须承认我和这件事有关系，”罗彬瀚恳切地说，“今世界午我和你妈妈拿这件事开过打趣。我有罪。但我觉得你妈妈是不会把我供出来的。” 俞晓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色逐渐慌张。这在罗彬瀚看来的确是不成思议，就好像她真的疑惑过他跑去林子里杀了个人。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可不应该这样念，再说俞晓绒在凶杀这个主题上要比他热忱多了。他也应该调查调查她。 汉娜的脑袋从俞晓绒死后探了出来：“你们在聊什么？能说英语吗？” “在聊我。”罗彬瀚改用英语说，“关于我在上周末如何刚下飞机就杀了一个人，同时还用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出租车发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汉娜笑了起来：“真的吗？” “发票还在我房里呢。” 他走回客房，从行李箱最外层掏出那张留着备用的手写发票。凭着这张发票，要找到那个载他的司机并不难，耳聪目明的邻居与十五号门口的监控也足以证明他下了出租车以后的行踪。他把那张发票递给俞晓绒瞧，用眼神宣布他和外交大使同样安全，可以在这个镇子全部的警员面前为所欲为。 “我也听说了林子里的那个死人。”汉娜说，声音利落索性得很像重返犯罪现场的凶手，“真念晓得警员那儿有什么消息。” “警员的消息是你面前这个男的很可疑。”罗彬瀚说，“而我要向他们揭发谁才是这个屋里最可疑的人。” “显而易睹，”汉娜沉思着说，“是已登场角色里总被人们遗记的那一个，也就是我们在麻将之夜就曾经开枪打死的那个人。人们总是会先排除死者的嫌疑，可实在都是假死。” 罗彬瀚念要扯几句关于周雨会如何在谋杀现场睡着的鬼话，但俞庆殊和那访客的谈话突然停下了。他们三个都望着俞庆殊走过来，脸上隐隐显露出愠怒。 “没什么。”她言简意赅地说，“是工作上的事。” 罗彬瀚和俞晓绒互相瞅了一眼。 “我听说他是来查桉子的。”罗彬瀚说，“咱们下午说的话走漏风声了，妈。纸里包不住火了。” 俞庆殊瞪了他一眼：“我告诉他你对这件事一点都不晓得。要是他非要和你谈，那就找个一般时间带着他该有的文件过来。” “干嘛这么不友好？”罗彬瀚摇了摇手里的发票，“咱们也能够给他行个利便，既然我确实和这事儿没关系。你以前认识这个警员吗？他性格怎么样？” “他是从附近调过来的，我以前不认识他。” “哦？”罗彬瀚说，得意洋洋地瞄了眼俞晓绒，注解自己曾经抓住了她和多普勒·科隆暗地里交易其他警员的消息。 俞晓绒镇静自若地站着，没有显露出一点不自在。“这个人可能会很粗暴，”她快速地用中文低语，“他不喜欢外国人。他还可能殴打过落难汉。” 罗彬瀚并没觉得多慌张。即便门外站的是个货真价实的**主义者，他也不认为对方能真的拿自己怎么样。他不缺能注解明净的人证，不缺钱，也不缺本地的人脉。他曾经是全部外国人里较难对付的那一种了。如果他念，他完全可以回到客房里倒头就睡，但那并不是种特别有利的做法，因为没必要把这个屋子里的其他成员和本地警员的关系搞得特别糟。究竟，他不是要长期生活在这儿的人。 马尔科姆也从沙发边靠了过来。和这屋里的其他人相比，他对于警员上门的态度是一种真正的紧弛。这说来很奇特，但罗彬瀚有种直觉，那就是马尔科姆睹过的各国警员可能比俞庆殊还要多。而要是门外那一个逮着他在公园里过夜，说不定就会伺机狠狠修理他一顿。 “以你的体格打得过他。”马尔科姆很有信心肠担保，“你要是觉得没把握就喊一声。” “马尔！”俞庆殊厉声说。 罗彬瀚觉得自己有责任要终止这场嫌疑人参谋会。他晃晃手里的发票：“我去跟他聊聊——反正我连证据都从包里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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