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正文卷九百七十六章交锋耶律颇的心底最崇拜之人，名臣耶律仁先。 当初庆历增币，耶律仁先逼迫宋仁宗，将每年增加两十万岁币以‘纳币’之名，而不是以‘增币’的名义，以此确立宋辽职位之分。 所以后世人将此事称为‘庆历增币’，实在是替先人留颜面，称作‘庆历纳币’方为准确。 而宋朝写给辽的国书上，则写的是‘贡’字。贡字意思是以臣事君。 之后耶律仁先还平定了重元之乱。 耶律颇的以耶律仁先自命，眼睹划界之事步步都在他掌控之中，但萧特里得令他功败垂成。 他晓得换帅是耶律乙辛的意思。 如此朝堂上权势无人过于耶律乙辛。 连耶律仁先，对耶律洪基有恩的平乱元勋，都被耶律乙辛排斥。 耶律颇的看着替代自己的萧特里得，没什么好脸色。 萧特里得对耶律颇得道：“萧忽古，耶律挞不也因谋杀魏王之事，萧忽古被流放，耶律挞不也已被下狱！” 耶律颇的神色大骇，耶律挞不也正乃耶律仁先之子，平重元之乱时与其父一并立下大功。但耶律洪基听耶律乙辛蛊惑，如今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对方下狱。 耶律颇的和耶律挞不也都是撑持和同情太子的大臣，耶律乙辛欲害太子时，耶律挞不也曾在百官面前当寡正告过耶律乙辛不成胆大妄为。 现在耶律挞不也都下狱了，以后还有谁护着太子。 也是因此，背责与宋谈判的耶律颇的也要撤下，否则万一谈成了，岂非成了太子功劳。 耶律颇的忍不住道：“大辽便是坏在尔等弄权之人的手上！” 萧特里得口气显得异常安静，早就预料到了耶律颇的的暴怒道：“耶律林牙，哪朝哪国没有弄权之人，你说宋朝就没有吗？” 萧特里得在椅上换了一个姿态，抬高声音道：“你谈得太久了！现在高丽，鞑靼，女真都鸿沟蠢蠢欲动，陛下不忍催促你，但你心底没有一点数吗？” 耶律颇的脸上稍露自责之色，言道：“宋宣抚使章越非普通人。” 萧特里得不以为然地道：“再如何，不过是曹彬之流而已。” 耶律颇的嗤笑道：“魏王亦非耶律休哥。” 萧特里得闻言哼了一声道：“当年太宗天子灭晋入汴得不偿失，澶州之盟前两家连兵两十余年。” “如今大辽虽繁茂，但焉比圣宗，兴宗之时。你念为大辽开疆扩土，即便耶律休哥复生，亦无用武之地。” …… 耶律宏将他所知的契丹小字一一写出，章越看了。 契丹文有大字和小字之分。 契丹大字很早创造出来，但却是表意文字。契丹人异常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水平，表意文字除了汉字外，没有哪种文字可以玩得转，大多只是昙花一现。 所以进修契丹大字的契丹人很少，契丹人之后吸取了经验，将契丹小字改为表音文字。 契丹小字贯通了契丹语，所以得到了认同。 尽管契丹人上流仍习惯使用汉字，但也将契丹小字视为至宝，只在上层传播，也不许任何契丹文字传播到外国去。 为了避免被汉家的意识形态同化，辽国也是拼尽全力了，文字上选了契丹文和华文并行，文化上选了儒学和梵学并行。 耶律宏身为宰相家的庶子，也进修了这等文字。 章越命他缮写下来与华文对照。 除了契丹文字，章越还同他聊了契丹一些历史。 譬如庆历增币之事，在他口中与自己得知的角度完全不同。 据耶律宏所言，昔汉臣刘云符与先帝说过，燕云十六州本中国之地，不乐属我，辽居其地必不能久长。 先帝问如何支其心，敛于民者十减其五，如此公民争为辽国子民。 如何为之？ 刘六符道，要宋朝割取关南之地，并以阅兵增戍以钳制，宋不肯割地，必增加岁币，如此以增加的岁币减民租也。 后世宋朝增币，不过用十分之两减租，但燕云公民已是欢喜。 章越闻言心念，若此事是真的，那宋朝君臣岂不是被辽国玩弄股掌之上，他心底疑惑对方是不是说真的。 不过刘六符在庆历增币回朝后，加中书平章事，跻身辽国宰相之列，应是他参赞谋划之功。 耶律宏又道：“在燕云似韩，刘，马，赵等汉人世族簪缨不绝，甚至可与北朝大族分庭抗礼。” “如今北朝治下，燕云公民税赋均低于河北公民。” 章越闻言晓得耶律宏这话是真的，辽国重用燕云汉家，而河北公民税赋之重，也是不争的事实。 比如盐榷之事，世界各路皆有，唯独河北没有。
从吃盐而论，陕西路公民要吃一斤四十文以上的解盐，而西夏青盐不过十五文，这还是西夏私贩至宋朝的价钱，西夏公民自己吃一斤不过五文钱。 所以不少大臣劝官家对河北也要‘一视同仁’，大家都征税凭什么你没有。不过官家显然没糊涂，答允臣下这一请求。因此世界各路盐枭风行，唯独河北没有私盐市井。 河北照旧是民生疾苦。 章越听了耶律宏之言语道：“由刘六符可知，辽政虽乱而人心不离，不成轻言辽无人矣。” “这民心向背不成不测。” 耶律宏听了章越这话眼光一凛。 这时章越笑着对耶律宏道：“是了，你是如何猜出我有伐辽之意的？” 这话犹如半空霹雳一下子击中耶律宏。 耶律宏虽说至章越身边后一直猜测，将心底疑惑加以佐证，但认为也只有两三成可能而已。如今从章越口中道出后，耶律宏亦震惊不已，什么时候宋朝敢拿战争要挟辽国。 对于章越而言并非是要挟。 是切实在实做好了准备。 自去岁辽国执行战争讹诈后，河东路，河北路进行了动员。 除了一线有十几万兵马与辽对峙，两三线也有两三十万兵马整肃训练。宋军前线屯足了三个月粮草。 如今西夏曾经大败，辽国一方维持譬如独木，稍露出不支的迹象或后方有什么不稳，章越会毫不犹豫挥师幽燕。 耶律宏虽被父亲托给章越照拂，但他究竟是辽人，闻此心急如焚。 “完了，此番入宋人之套了。”耶律宏如是念到。 …… 次日耶律颇的黯然离去，章越倒也相送。 耶律颇的虽说讨厌，但在谈判桌上对辽国的利益也是丝毫必争，其精明干练，气焰万丈，以及随时不雅察你，捕获对方弱点的谈判风格，也给宋朝官员这方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饯别之时，耶律颇的对章越道：“章相公，以往多有得罪。” 章越笑道：“从贵国的而言，耶律林牙谋国之忠，无可厚非。” 耶律颇的笑了笑，一旁萧特里得神色倒有些不好看。他这么说不是说，辽主改换谈判人选的主张是错的吗？ 耶律颇的傲然道：“不过从两国而言，你我坐在这里所言都无多益，在这里谈得再多，最后还是要谁的手腕够硬。” 辽国的外交类似后世实力外交。 以强大军事实力支撑其外交，采取先发制人的计谋，从庆历增币到此次划界来看，都是辽国先挑起来，异常具有进攻性以及前瞻性。 放在政治斗争中，就是我近来看你苗头有点舛讹，就先出手经验你。我先发制人挑起矛盾，不给你日后势大起兵造反的机遇。 对付先发制人的战略，起首自己不要怕，另一个就是拖。 与章楶洮水大捷的计谋一样，就是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从兵书上说，凡战，若敌人行阵整并且锐，未可与战，宜坚壁待之，候其阵久而衰，起而击之，无有不胜。 总结起来，就是后于人以待其衰。 谈判拖得越久，越有利于我。 章越对耶律颇的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之辽非澶渊之辽，宋亦非澶渊之宋；非庆历之辽，亦非庆历之宋。若辽再以兵甲锐利而言，我亦不惧之。” “当然耶律林牙有句话我颇为认同，战场上争不来的，谈判桌上也争不来。” 耶律颇的闻谈笑了笑。 章越也是惜豪杰，重豪杰之人，对耶律颇的也是颇为赏识，立即赠了他不少宋朝特产之物。 耶律颇的看了一眼章越所赠却道：“我其他都不求，只求章相公一幅字。” “吾主甚是喜欢章相公的字，可惜章相公的墨宝在中国也是千金难求，所以我便替吾主做主求章越一幅字。” “当然！稍后奉上！” 耶律颇的笑道：“多谢了。” 章越离席后叫蔡京来此道：“你模仿我的字迹写给辽主。” 蔡京应了。 章越怎肯让自己字迹传播到辽国，日后对己有所晦气，所以他吩咐蔡京模仿自己字迹写一幅字让耶律颇的带回国去。 耶律颇的是实诚人，没料到章越骗自己，并且他也没看出端倪来。 蔡京本就是书法出寡，又在章越身边多年，常日也拿章越的字临摹，学得有九成形似神似。 所以耶律颇的拿给辽主耶律洪基时，他得到章越墨宝时，也异常利落索性。几名睹过章越书法的辽国大臣们也没看出什么。 最后耶律洪基还异常珍重的盖印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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