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瑆却道：“皇叔盛情相邀，我等自然是应当顺从的。只是今日一聚，若只是为了品茗、不雅紧两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各位俱是朝中词臣，经术、文学，也自是当世一流。今日一聚，若不得与各位商讨一番，又怎能增广睹闻，深究圣人之道？嘉亲王此番前来，念必也是为此吧？”
永琰品过茶，也对永瑆笑道：“兄长是看得起小弟了，只是小弟学问，与阮詹事同出一门，阮詹事天资绝人，这仕官不过三年，便已是三品詹事，学问一道，小弟是万不得及的了，倒不如兄长与阮詹事畅所欲言，小弟听来，定当受益良多。”
永瑆道：“实在阮詹事名声，我也早有耳闻，常日我等皇子在上书房读书，若是皇阿玛到了，必会将阮詹事大大称赞一番，说阮詹事行文典雅，而不失于繁缛，立意广博，却又能言简意赅，如此青年才俊，再睹不得几个了。本王却也有些圣人之言，久而不明其意。《左传》有云：‘俭，德之共也。’既然凡是论及德行，便离不开一个‘俭’字，那这‘俭’能否称得上‘至德之事’呢？”
阮元睹永瑆言辞，倒是确为诚恳，也直言道：“回成亲王，实在在下以为，这‘俭’确是德行之关键，却并非‘至德’。《大学》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世界’，这‘俭’是修身之德，却非治国平世界之德，但凡国事之需，世界之用，皆需充沛，此万民之事，非一人之事，故而欠妥拘执于这个‘俭’字。”阮元一时念着之前和永琰的扳谈，故而这里只说了修身、治国战争世界之中，“俭”字当如何理解，却没解释“齐家”这种情况。
永瑆听了，也颔首而笑，道：“阮詹事之意，我清楚了，这‘俭’字只及修身，而不及于世界，故而虽是德行之关键，只是称不上至德。但即便如此，力行节俭，终是对自己有益之举，本王的理解可还正确？”阮元正念解释，却睹那彦成神色竟与之前他和永琰扳谈时异常相似，心中一动，也不敢多言，只好点了点头。
弘旿听各人扳谈已毕，也笑道：“实在老夫今日邀各位前来，本是因这万寿寺里，风物清雅宜人，念着各位公务繁忙之余，也当寻个安闲之所，品一品这京师美景才是。老夫素性疏懒，本无意于政事，学术嘛，实在也就是点到为止。不念各位肄业之心如此，倒是老夫的不是了。”这番客气话说下来，各人也清楚弘旿之意，一时间纷纷应和，不再多言学问了。莲筏也嘱咐其他僧人支了茶器，一行人离开万寿阁，往后山而去。
到得后山，只睹紧柏林立，俱皆粗壮，念来后园这些紧柏，都是百年以上之物，另有不少山石，古朴有致。那彦成悄悄把阮元推到一块大石之下，眼看各人正为百年苍紧巨柏赞叹不已，无暇分心于两人，小声对阮元道：“伯元，你今日言行，未免太甚草率，若是露了口风，传将出去，可如何是好？”
阮元不禁感到困惑，道：“东甫兄，实在之前东甫兄和小弟所言，朝中暗流涌动，自当谨言慎行，小弟都记着呢。之前与两位亲王言语之间，也只论学问，不谈政事，怎么如此行事，东甫兄却还要说小弟草率呢？”
那彦成叹道：“你以为自己谨言慎行，旁人就不会别有用心了吗？眼下朝廷，每有言语，必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些年来，捕风捉影，寻章摘句之事，还算少吗？你以为自己所言，都是孔孟圣哲之道，殊不知这孔孟之道，本就不能无关政事。嘉亲王和你叙及同门之谊，你当时就应当避言其他。他和你相言节用之事，是他身为亲王所该执掌的吗？我当时示意于你，你没多言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和成亲王扳谈之时，你先引他诗文，后又提及这治国平世界之事？若是那心术不正之人，说你借治平之语，劝成亲王夺太子之位，你又当如何自辩？”
阮元听他这话，也不禁愣在当地，他晓得此时朝中对立储之事，早已议论纷纷，可没念到这些纯出于经术之言，也会被人拿来做文章。只好应道：“东甫，实在我念无论成亲王还是嘉亲王，这都是和我第一次讲论学问，他们总不至于有意倾陷于我吧？”
那彦成道：“他们究竟是皇子，是和硕亲王，皇上对他们，不能说亲密无间，至少也不会因这些经术之语去牵强附会，去数落他们的不是。但你不同，你一年就从七品升了三品，不知朝廷里几年久淹滞之人，早就曾经盯上了你。今日两位亲王同日出游万寿寺，也不知几人派了几眼线，在盯着你，你和成亲王、嘉亲王这些话，必然会被他们拿去牵强附会一番。到那个时候，你觉得皇上还会对你疑神疑鬼吗？只要皇上对你有半分猜疑，自然会有人不息寻你的不是，到那个时候，只怕我也保不住你了。”
实在那彦成还少说了一个人，乾隆此时虽在热河，京城皇子行迹，却都一清两楚，此番出行，也是乾隆默许，永瑆和永琰能力出宫。至于出宫后如何行事，乾隆自也有亲信盯着，念晓得阮元和两位亲王说了什么，对乾隆而言，原是易如反掌。
阮元听了，也一时默然不语，直到此时，他才渐渐大白，为什么李阳山、钱大昕等人，会从最初对官场的一腔热血，变成最后的心灰意冷。甘肃冒赈、文字之忌或许只是一方面，官场上这种互相倾轧，无休止的猜忌构陷，同样让那些本性朴素之人难于立足。自己底本已是无比谨慎，可不念在那彦成看来，自己距离立足朝廷所需的谨慎，还差得远。也对那彦成道：“东甫兄，是小弟言语失慎，一时年青气盛，说了不应说的话，让东甫兄为小弟忧心至此，实在过意不去。”
那彦成道：“伯元也莫要太甚慌张了，实在我刚才所言，也是最坏的情况。你确已比常日小心了不少，今日言语，我觉得也不算多。加上你常日侍奉君侧，性情如何，念来皇上是晓得的，也不会仅因你今日这些言语，就疏远了你。但你还是要记住，凡事聚沙成塔，若是今番之事再来上几回，皇上什么态度，我就不好说了。”
忽听后面一人道：“伯元，东甫，在那里说什么呢？快些过来，你们说今年这秋天也真是，早上还那么冷，到了正午却同盛夏普通。正好这里啊，有几棵大紧树，我们每人选一棵坐下，我看也还够用。怎么，你们要是再不过来，就没处所乘凉了啊？”却是刘凤诰在两人死后唤他们过去，自那次酒宴阮元替刘凤诰出了酒钱之后，他看着阮元为人和善，毫无自傲之心，加上自己也升了四品，先前羡慕之心，也早就支了，反而和阮元多有交流。这时来唤两人，也不觉得生分。
那彦成也笑道：“原来是金门啊，刚才和伯元聊了些家事，一时记了各位，原是我的不是。瑶华道人最好品茗不雅紧，这品茗之事已毕，正要和各人一起不雅紧呢。”说着和阮元一起走到中间紧树下，各挑一棵紧树坐下了，环视四周，奇道：“瑶华道人和成亲王、嘉亲王呢？这不雅紧之趣，最为难得，他三人却去了哪里？”
“阿弥陀佛，那大人切勿着恼，瑶华道人和两位王爷，方才说有事相商，去了后面蔬圃之中。不过我等七位，也自有我等的缘分，这里百年老紧，共有七株，世有‘万寿七紧’之名。我等七人各居一树之下，正应着这七紧，难道不是另一番因缘？”原来是莲筏住持到了，这时七棵大紧树还有一棵树下无人，莲筏便在下面坐了，拿出一柄折扇，道：“之前瑶华道人来过我这里，睹这七紧奇崛挺拔，便在这便面上作绘一幅，名为《七紧图》。只可惜这便面之上，有图无诗，今日却要向各位讨教一两了。” 说着缓缓张开折扇，将空白的一面临着寡人。所谓便面原是上古之物，早已被折扇替代。但清人好拟古，故而也用便面一词代指折扇。
寡人互相看着，那彦成、阮元、胡长龄和刘凤诰是同年进士，资历尚浅，似不能做这主笔之人。弘旿又不在当下，能赋诗于扇的，就只剩沈初和铁保两人。沈初终究是汉臣，不敢在铁保面前有所逾越，便道：“冶亭大人诗才远胜于我，今日题诗之事，便由冶亭大人为之，如何？”四位晚辈自然都无异议。
铁保主睹不多，但眼看这首诗也只能自己来题，只好尊敬不如从命，道：“既是各位抬爱，那在下也不好谦辞了。今日我等七人，正应这七紧之数，那么在下念着，这诗便从‘七人七紧’开端罢。”略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这诗便是：‘七人分坐七紧树，巨笔写紧如写人。谡谡清风满怀袖，一时同证医生身。’如何？”
六人听了铁保之诗，也自纷纷称善。实在莲筏身为住持，原非朝廷命官，但万寿寺乃是敕修佛寺，亦非寻常庙宇，铁保这样作诗，各人倒也没有异议。并且大家也都晓得，铁保常日随和，缺少主睹，可江山社稷之事却从不暗昧。他今日作成此诗，也有劝在座诸人共同洁身自好，勿要因太子之事各立门户之意，都不肯随便出言，拂了铁保一番好心。
莲筏唤僧人取来笔墨，铁保将诗书于扇面之上。各人坐于树下，只觉清风阵阵，院外已渐炎热，七紧之下却别有一番惬意，不由得一同静坐树下，安享这番安静，直过了大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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