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集思广益之法未备。尧、舜之主，亦必询四岳，询群牧。盖恐一人之聪明有限，必博支寡采，庶无失事。……然寄耳目於摆布近习，不成也；询人之功过於其党类，亦不成也。盖人材至今日，销磨殆尽矣。以模棱为晓事，以脆弱为良图，以谋求为取进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由此道者，无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钵相承，牢结而不成解。……官方吏治，非所急也，保本任而已。虑长远者，以为过忧；事兴革者，以为生事。此又岂国家求治之本意乎？两则进贤退不肖似尚游移。夫邪教之起，由於激变。原任达州知州戴如煌，罪不容逭矣。……闻教匪甘心欲食其肉，知其所在，即竭力焚劫。是以数月必移一处，教匪亦必随而迹之。近在川东与一道员联姻，恃以无恐。是救一有罪之人，反杀千百无罪之人，其理尚可恕乎？
何故言用人行政未尽改也？盖其人虽已致法，而十馀年来，其更变祖宗成例，汲引一己私人，犹未尝平心讨论。……否则，朝廷常若今日清明可也，万一他日复有效权臣所为者，而诸臣又群起而集其门矣。何故言习俗日趋卑贱也？士医生渐不顾廉耻，公民则不顾纲常。然此欠妥责之公民，仍当责之士医生也。以亮吉所睹，十馀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以倍，而求拜门生，求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僮隶，并乐与抗礼者矣。……士医生之行如此，何故责小民之夸诈夤缘？辇毂之下如此，何故责四海九州之营私舞弊？……夫下之化上，犹影响也。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之，风节必待在上者奖成之。
而亮吉更有所虑者，前之所言，皆士医生之不务名节者耳。幸有矫矫自好者，类皆惑於因果，遁入虚无，以蔬食为家规，以谈禅为国政。……及此回入都，而士医生持斋戒杀又十居六七矣。深恐西晋祖尚玄虚之习复睹於今，则所关世道人心非小也。何故言奖惩仍不严明也？自征苗匪、教匪以来，福康安、和琳、孙士毅则蒙蔽欺妄於前，宜绵、惠龄、福宁则丧师失律於后，又益以景安、秦承恩之因循畏葸，而川、陕、楚、豫之民，遭劫者不知几百万矣。……公法之宽，及诸臣之不畏公法，未有如今日之甚者。……今自乙卯以迄己未，首尾五年，偾事者屡矣。提、镇、副都统、偏裨之将，有一膺失律之诛者乎？而欲诸臣之不玩寇、不殃民得乎？
何故言言路似通而未通也？九卿台谏之臣，类皆毛举细故，不切政要。否则发人之阳私，快己之恩怨。……然或因其所言噜苏，或轻重失伦，或虚实不审，而一概留中，则又不成。……此外，官大省、据方面者仍旧也，出巡则有站规、有门包，常时则有节礼、生日礼，按年则又有帮费。升迁调补之私相餽谢者，尚未在此数也。以上诸项，无不取之於州县，州县则无不取之於民。钱粮漕米，前数年尚不过加倍，近则加倍不止。督、抚、藩、臬以及所属之道、府，无不明知故纵，否则门包、站规、节礼、生日礼、帮费无所出也。……千万人中，或有不甘冤抑，赴京控诉者，不过发督抚审究而已，派钦差就讯而已。试思公民告官之案，千百中有一两得直者乎？……公民亦习知上控必不能自直，是以往往至於激变。湖北之当阳，四川之达州，其明效大验也。亮吉以为今日皇上当法宪天子之严明，使吏治肃而民乐生；然后法仁天子之宽仁，以转移习俗，则文武一张一弛之道也。”
嘉庆等着阮元详细不雅瞻已毕，又问道：“怎么样？不如你来说吧，如此狂悖不堪之语，到底该如何处置？”
“回皇上，这洪翰林的上书，臣已看过了。”阮元底本也是担心洪亮吉真有什么针对朝廷社稷之语，是以看过之后，反而放下了心，道：“臣还是之前那句话，皇上，您当时下诏求直言的时候，就没有念过，所谓直言，本就多是凶猛难听之语。而下臣小民上言，必有与皇上和王公重臣所思所念，大有不同之处吗？往日魏征在唐太宗面前言语凶猛，唐太宗盛怒之下，甚至放言欲杀之而后快，魏征言语如何，皇上不难猜念到啊？唐太宗是英明之主，尚有此言，皇上自然也应该念到，讲求直言之后，皇上也该有盛怒之时啊？”
“他若是稍有凶猛之语，朕看着也就不追究了。可你仔细看看他此中上言，难道我大清，在他洪亮吉，一个大清臣子眼中，就是这样污秽不堪吗？若是这篇奏疏传了出去，被外人晓得了，还不知几人会援用此中文字言语，肆意毁谤朝臣，图谋倾覆这江山社稷呢。若是朕今日不将他洪亮吉置之以法，明日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就会把这篇奏疏，当作杀人的利器啊？”嘉庆言语之间，虽然对洪亮吉依然不肯饶恕，但阮元在这里看了小半个时辰的奏疏，在安静的气氛之下，嘉庆的肝火倒是也消减了不少。
“皇上，臣觉得不会如此。”阮元道：“川楚公民，何故抵抗朝廷，皇上也对臣说过，公民之中，均深知此举，乃是 官 逼 民 反。彼时没有洪翰林上言，可公民还是反了。但皇上亲政以来，在四川重用刘清刘知府，他前后劝谕贼人归降，予以农具器械，令其归家还耕，前后大半年来，已招抚了两万人，这说明什么？若是公民晓得，皇上是真心为了他们着念，自然就不会抵抗朝廷，行贼盗之事了。如此看来，即便洪翰林这篇文章，有朝一日真的公之于世界，只要皇上真心体恤民情，日后用人得当，公民只会相信所睹皇上之仁政，却是不会被险恶之人所传闻之事误导的。”
“至于洪翰林之语，是否已及大逆之事，臣以为不然。皇上，洪翰林言语确实凶猛，可所针对之事，乃是边将无功、督抚陋规不能尽除诸事，此中深意，实在是盼望皇上另择良将，彻查陋规。并没有说因为眼下文武百官，多有不足之处，所以这大清江山，就要倾覆了啊？至于洪翰林最后先仿宪皇，再仿仁皇之言，若不是仁皇宪皇体制足称，皆有圣治，他又为何要如此出言呢？是以臣以为，洪翰林言语虽然有过激之处，却绝非大逆，更不是犯上之语，望皇上三思。”说罢，阮元也再次拜倒，一连三叩，以示至诚。
“好啊，这样说来，你还是盼望朕放了洪亮吉，对这件事，就不予追究了不是？阮元，朕问你，他今日上疏言语如此，朕要是不予追究，那若是到了明日，另有个张亮吉李亮吉向朕进言，言语更甚于此文，朕又当如何？我大清自有朝仪纲纪，若是被这些假言取名之人写得如此不堪，那日后施行政令，又要如何取信于公民？”嘉庆此时犹是余怒未息，不肯放手。
“皇上，臣以为绝不至于如此，世界公民能记得的，只有皇上的宽容。往日苏文定公上言宋仁宗，所言多坊间巷语之事，宋仁宗仍是不予追究。难道赵宋的江山，就这样被坊言巷语倾覆了不成？更何况皇上若是此时真诛杀了洪翰林，那于朝廷公法之上，只恐也说不过去了。”阮元所言苏文定公指的是北宋的苏辙，他在制科考试中攻讦宋仁宗，所引之言经后世考证，多有不实，但宋仁宗依然不予追究，这件事嘉庆自也知晓。
但阮元言及公法，嘉庆却未免有些恼怒，道：“你说朕杀了洪亮吉，便是坏了公法，这又从何提及？他这般言语即便朕定了大逆，难道百官坊巷之间，还会有异议吗？”
“皇上，上个月吴省兰外放了湖南学政，臣没记错吧？”和珅一党倾覆之后，吴省兰自然也被革职，故而阮元有此一问。
“阮元，这吴省兰你也识得的，虽然常日亲附和珅不假，但并无营私纳贿、滥用私人之事，也没有轻陷其他大臣之举。故而朕网开一面，不予夺职，只降了做六品闲职，放了学政，朕念着也没什么舛讹啊？”嘉庆道。
“可皇上，如此一来，世界人会怎么念？”阮元道：“吴省兰罪恶不深，这一点臣也认同。但他结交和珅，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可洪翰林去年挂冠归乡，原因何在，不也是因为翰詹大考之际，言语凶猛，得罪了和珅吗？若是皇上真的处死了洪翰林，世界人只会念，一个亲附和珅之人，可以因种种缘故免去一死，重新为皇上效力，一个对和珅直言相抗之人，却只因为言语凶猛，到最后，一条命都没了！其间孰轻孰重，皇上可有考虑过？日后世界之人，又要如何相信皇上亲政之后，还有刷新除弊之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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