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时，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 雨滴顺着屋脊汇聚，沿着裂缝汨汨流动，然后从屋檐边沿落下，如丝线般一缕缕挂着，形成一张流动透明的雨帘。整座国公府被雨幕遮盖，暮色与水雾交错，精巧雅致的风物变得有些含糊，雕梁绘栋的亭台馆阁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绘。 从上方俯视，这座占地面积极广的国公府处处透着规矩，如绘普通的风物中藏着的是尊卑分明的森严等级。 沿正门而入，然后顺次是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正堂左侧有一处独立院落，便是裴氏宗祠。每处院落因为主人不同，便是连屋顶的规制也不一样，譬如裴太君所住的定安堂，屋顶为单檐歇山顶，而靠近前院的东南角那处小院，也就是裴越平时的住处，屋顶则是卷棚顶。 虽然裴越宿世也喜欢读书，但并非全知全能，就算他此时冒雨爬到屋顶也看不出什么玄妙。 这是李氏的支配，因为府内如裴越一样住处屋顶为卷棚顶的，皆是像前院管事裴五一样的家仆。 这种支配对于现在的裴越来说，算不得什么羞辱，倒是凸显出李氏这个当家太太的气量过于狭窄。 小院仅有四间房子，正堂也颇为逼仄，当然，比起裴越半天前住的那个矮屋要强不少。 院内廊下，两个看起来都有些营养不良的小人儿并排坐着，望入迷离朦胧的雨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少爷，这两天我好担心你，也去找过柳嬷嬷，可是她把我骂了一顿，还说不许我乱跑，只能在院里待着，不然就让人打我。” “少爷，你真的可以出府吗？那你必然要带上我呀，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府里，我害怕。对了，能不能不要带柳嬷嬷？她真的好凶好凶。” “少爷，那个庄子有多大？三千亩田有多大？那里有几人？要么，还是和老太太说下，不要那些人了，有我伺候少爷就足够了嘛，并且那么多人一天要吃几粮食？少爷，我们可没钱。” “少爷……” 裴越长长地叹了一声，转头看着身边的黄毛丫头，无奈地说道：“师父，别念了。” 这个黄毛丫头就是李氏派在他身边的丫鬟，也是唯一的丫鬟，平时要帮他清扫这个小院，还有浆洗衣裳，以及烧水沐浴，当然免不了去东南角的小厨房领来两个人的饭菜。 她今年十四岁，比裴越大一岁，据说八岁的时候就被派到裴越身边。 八岁啊……的确丧尽天良！ 也因此，裴越对这个异常啰嗦的丫鬟比力有耐心。 只不过，他寻思着，等出府之后还是给她换个名字吧？ 一个貌不惊人又消瘦的黄毛丫头，竟然叫桃花…… 究竟是谁取的这个名字？和府内其他丫鬟的名字风格完全不同。 虽然他不会以貌取人，但这个名字给他带来的违和感与不真实感，甚至比穿越这件事还要严重。 桃花眨了眨眼睛，抿嘴笑道：“少爷又嫌我啰嗦了。” 裴越摆手道：“倒不是嫌弃，只不过我饿了。” 桃花便起身道：“那我去做饭。” “做饭？不是去小厨房拿吃的？”裴越有些不解。 桃花停下脚步，那张瘦削的小脸上笑意盈盈，很平居地说道：“小厨房里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经常给的饭菜都凉了，虽然快炎天了，但是这场雨还是有些凉，少爷吃坏了肚子怎么办？后日还有大事等着少爷去做呢！” 裴越也起身道：“你会做饭吗？可有食材？” 桃花微笑道：“少爷又糊涂了，往常不是经常吃我做的饭？米面那些还是有的，我给少爷下面吃。” 裴越笑了笑：“要不我来吧？” 桃花吸了吸鼻子，这回轮到她有些嫌弃了，一点情面也不留：“可别，上次少爷也是说做饭，差点把厨房烧了。” “实在……我真的会做饭。” 裴越自然不是吹牛，宿世创业早期，条件很简陋，为了省钱他也自己做饭，手艺虽然算不得大厨，但捯饬几个小菜不在话下。 桃花一脸哄孩子的表情，连连点头道：“很是，少爷那么厉害，做饭肯定也没有问题，只要稍微用点心思学一下。” 到底还是最后补了一句。 看着她像春燕一样轻快地走向厨房，裴越不禁莞尔。 细细一念，这丫头不像温玉和良言那般恪守规矩，自称都是“我”，而不会开口奴婢闭口婢子，念来过往的岁月里，两个小人儿只能互相抱团取暖。 少爷不像少爷，丫鬟不像丫鬟。 实在也挺好。 雨势渐大，迎风成片，宛如浓墨普通，大团大团拍打在青石地面上。 这厚重的雨幕中，一抹碧绿色有些艰难地撑着一把雨伞，出现在小院门口。 裴越的视力极好，多是因为之前这些年他不必要读书，李氏也没有给他读书的机遇，所以眼睛保护得很好。他的眼光透过雨帘，一眼便看出这抹碧绿色的身影是良言，大姐裴宁身边的丫鬟。 “良言姑娘，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裴越上前迎着。 “雨太大了，三少爷别出来。”良言怀中抱着一个累赘，急速劝道。 裴越将她迎到廊下，只睹她这身碧绿色的丫鬟衣裳被打湿了不少处所，便挪开眼光，只看向她那张清秀的脸庞上泛着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一路走来甚急。 “先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裴越亲热地说道。 一饭之恩定当铭记，这是他的做人准则。 良言感激地微笑着。 小院的正堂内铺排很俭朴，一桌数椅，连幅中堂都没有，但被桃花清扫得很干净整洁，颇有小家的温暖感。 裴越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然后递到良言面前。 “谢谢三少爷。” 良言没有急着喝茶，而是将累赘放到桌上，说道：“三少爷，这是巨细姐让婢子送给你的。” “大姐送我什么？” “一套衣裳鞋袜，这是巨细姐亲手做的，本是计划在三少爷生儿的时候，再送给你当生儿礼。不过巨细姐听说三少爷后日要去帮老爷待客，怕你这边没提早备下适合的行头，所以就让婢子提早送了来。巨细姐还说，既然提早送了，就不能算生儿礼，到三少爷生儿的时候，她会再准备一份礼物。” “大姐对我真好，只是现在雨这么大，何必这么着急送来。” “巨细姐说，她也只是估量着三少爷的身材做的，却不知合不称身，所以让婢子现在送来，请三少爷试一试，若是不称身，婢子再带回去，明天还有一天的时间改，这叫未雨绸缪！咯咯……” 良谈笑颜如花，裴越却觉得眼眶微涩。 他自认早已修炼得心如铁石，然而此刻却有些难得，用宿世那个期间的流行语来说，他接过这个累赘之后，有点破防了…… “三少爷？”睹他发呆，良言小声唤道。 裴越安静心神，微笑道：“我现在就去试。” 累赘很轻，又很重，似千钧。 正堂右边是裴越的卧房，他进来之后打开累赘，衣裳是一件月白色的常服，质地绵软舒适，绣着竹叶花纹的淡色花边。 与这套行头相比，他身上穿戴的朴素旧衣的确该扔了。 片刻后，换好衣服的裴越从卧房内出来，捧着那杯热茶的良言瞬间眼前一亮。 以前倒是没发明，三少爷很好看哩！就是太瘦了些…… “三少爷，称身吗？”她急忙问道。 裴越点头道：“很称身，良言姑娘，大姐什么时候利便？我念亲自去道谢。” 良谈笑道：“称身就好，巨细姐说了，眼下最慌张的事情是老太太的寿宴，其余事情暂且不急，往后日子长着呢。” 裴越念了念，便也不再坚持，说道：“大姐那边我会亲自去道谢，不过，良言姑娘，天色已晚，到了饭点，你若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吃过晚饭再回去吧，桃花正在做饭。” 良言正要谢绝，小厨娘便来了。 一双手上还沾着面粉的桃花出现在门口，看着焕然一新仿佛变了个人的裴越，登时楞在那里，小脸上泛起警觉，故意粗着嗓音问道：“你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 裴越和良言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笑声被雨幕阻隔，没有传出去，只在这窄小却温馨的小院里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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