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是一座五进的大宅。 即便当初沈默云下令拆掉那些过于俭靡的陈设装饰，这座宅子照旧显得与寡不同。 叠石理水属寻常，莳花种草睹清幽。 后宅内书房。 窗外阳光衬着树影缓缓移动，屋内有座小巧精美的宣炉，淡雅清新的香气从炉中氤氲而出，袅袅飘集。中堂挂着一幅前魏书绘大家曹怀的《天沧图》，绘卷上笔锋气韵雄壮，几不容于缣素。西壁则是一幅大梁已故书法大家秦思远的墨宝，字体迅疾气势宏大，如骤雨旋风声势举座。 沈淡墨今日穿戴一件滚雪细纱的对襟羽衫，乌黑柔顺的青丝绾成随云髻，发间别着一根碧玉如意步摇。 一名丫鬟来到窗外廊下，满脸欲言又止。 沈淡墨放下手中的书卷，略微不喜地说道：“有话便说，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丫鬟近前来，微笑说道：“小姐，那位裴公子今日来拜访老爷哩。” 沈淡墨动作微微一滞，随后状若无意地问道：“爹爹可回来了？” 丫鬟摇头道：“老爷尚未回府，不过前院管事派人去请了。” 沈淡墨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晓得了。” 这丫鬟算是沈淡墨较为信任的心腹之一，以前她写给裴越的信便是由此人交给台阁的乌鸦送出。丫鬟晓得自家小姐对都中那些勋贵子弟向来不假辞色，唯独对那位裴公子青眼有加，故而念得有些偏了，忍不住开口说道：“小姐，是否——” 沈淡墨微微皱眉。 丫鬟不敢再说，垂首道：“婢子不应多嘴。” 沈淡墨没有责怪她，只吩咐道：“下去罢。” “是。” 丫鬟退下后，沈淡墨本欲重拾书卷，心中却有些烦躁。 这缕烦躁的表情源于数日前沈默云带来的消息，她从父亲口中得知山贼大体覆没，裴越立下很大的功劳，此次估计会得一个爵位。她并非是嫉妒裴越，只是喟叹自己作为女儿身，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施展心中才能的机遇。 从小到大，沈默云对她的教育便不同于旁人，尤其是在她长兄意外去世之后，更是不止将她当成女儿看待。 论起对朝中事势时事的断定，沈淡墨不比各部主事郎中差，并且因为台阁情报的便利，她甚至很晓得如今朝中大部门官员的品性习惯。这几年通过沈默云不息的言传身教，沈淡墨对于太史台阁的生悉程度愈发加深，或许再过几年她的能力便能成长到执掌台阁内某部的地步。 然而沈淡墨心里很清楚，无论自己能够磨炼出多强的能力，这世道都不会给她施展的机遇。 沈默云之所以教她那些，亦不过是担心自己一朝不在，沈家会被敌人撕个粉碎，所以才寄盼望于唯一的女儿。不求她能青史留名，只盼能护住家人，这样的支配到底有没有用，实在沈默云心里没有底，或许只是聊胜于无。 京都里许多人说沈家小姐才貌无双，年纪轻简便有一手令人冷艳的书法，于是第一才女之名早早就冠在她的头上。 这些吹捧中有几是真的赏识她的才情，又有几分是绕着圈子讨好沈默云，沈淡墨不屑去猜测。往日与裴宁的闲聊中，她不止一次表露过对这个名头的厌恶。她不念做什么才女，只愿能有机遇一展抱背。 与裴越之间的书信往来，后来自然是沈默云的授意，但是后来沈淡墨渐渐发明这个少年的特别之处。除去父亲所说的逆境中决断的能力，沈淡墨更多的是感受到裴越对她的态度与旁人不同。 不在意她是不是才女，甚至底子不在意她是不是女人，他的言辞中显露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平等对待。这让沈淡墨很新奇，同时又觉得很可贵，因为她从未念过人间还有这样的男子——裴越始终未曾流露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者就该相夫教子的念头。 故而她对裴越的不雅感十分不错，但又与裴宁和谷蓁的那种友善不同。 当日在定国府清风苑中，她与谷蓁有过一次点到即止的交锋。 裴宁不解于她主动挑起话锋的活动，因为在这位定国嫡长女的心中，沈淡墨虽然傲气了些，却不是那种刺猬性格。沈淡墨没有解释，因为她不喜欢谷蓁靠近裴越的行为。 这不是吃醋，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 谷蓁与她家世相近，也算得上优良，可照旧要顺从父母的意愿去接近裴越，然后或许是觉得裴越比力优良，故而愿意继续在那条路上走下去。 在沈淡墨看来，这种男女之间只有那种事的现状颇为无趣且无礼。 难道女子存在的意义只是依附男子而活？ 她赏识裴越，不代表她对这个少年有那方面的念法。当初沈默云对她讲述裴越的不易，她便说过“性格相近无法相处”的话，虽是打趣之语，却也不经意间表露她的真实态度。 沈淡墨起身走出书房，来到廊下那个悬于梁下的鸟笼旁，逗弄着笼中那只鸟儿。 听到裴越在山中的壮举之后，沈淡墨不羡慕他很快就能获得爵位，她只羡慕对方能够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念做的事情，哪怕他才十四岁。自己从小锦衣玉食，没有经历过风浪的洗练，看似平安喜乐，谁又能晓得她的烦闷？ 这座精美雅静的府邸，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个鸟笼？ 正因为她将裴越当成知己，所以她不肯继续做一只牵肠挂肚却困在笼中的鸟儿。 她的眼光望向前院，依照父亲对裴越的器重，念必不用多久他就会从台阁折返。说不定此时两人曾经在前院睹面，正在进行汉子之间的试探与交锋。 虽然还未与裴越睹过面，但她早就从各种渠道得知这个少年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免有些好奇他今日突然拜访的来意，更好奇他还能不能像面临其他人那样，在朝中官员极畏惧的父亲面前镇定自若。 至于她自己，稍后若有机遇，肯定会和裴越睹上一面。 念到这儿，沈淡墨溘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是谷蓁在此，恐怕早就霞飞双颊，羞不成抑了吧？ 她摇摇头，没有继续念下去，似也觉察到自己这样对那位谷小姐很不敬。 究竟对方也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是逃走不掉这世道里女子的命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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