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正文卷881【大忠大奸】开平六年，十两月初八。 绮水南岸，白马镇。 入夜之后，寒意泠泠，遥听江水翻涌之声，忽有孤鹤横江南下，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叫，于夜色之中掠过，终至渐行渐远渐无声。 裴越独立于阁楼廊下，但睹木叶尽脱，孤月悬空，只影在地，人间四顾寂寥。 此地距离京都不过数十里，都中的消息曾经传到他的手中。 与他的推断大致相同，开平帝在发出那道旨意之后便陷入沉默的状况，没有往北营掺沙子，亦未曾直接对他的产业下手。虽然有些人沉不住气，譬如一个无权无势的渭南郡王念要撬开沁园的壁垒，又如户部下面的官吏稽察查察祥云号的账目，对于如今的裴越来说这些人只能算跳梁小丑，顺手就能打发掉。 即便大风向对他晦气，都中真正有能力的大人物都还在不雅望，亦或是暗中筹谋。 这里面最关键的原因是开平帝的态度难以捉摸。 究竟是暂时闲置压一压裴越的势头、以待来日再委以重任，还是将他一撸到底打落凡尘，在天子没有领略表态之前，没有人敢提早站队。诸如修武侯谭甫之流也只是趁着裴越还未返京，让家仆出面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腕而已。 “裴越，这人间江山如绘，往后你可以陪朕一起看。” 这是四皇子谋逆案之前，开平帝在太液池畔对裴越慎重许下的承诺。 言犹在耳，却已然时过境迁。 裴越没有浪费时间感叹唏嘘，他只是检验考试站在开平帝的角度，猜念这位九五之尊后续会有怎样的手腕。从过往的事迹来看，天子对于人心的掌控堪称炉火纯青，尤擅以大势构织成网，且底子不在意谋局的进程中会有几人丧命。 一如当初他对路敏请君入瓮，便是此种手腕的典型之作。 溘然之间，院外传来的人声惊扰了裴越的思绪。 下到一楼正堂，便睹亲兵来报，只说礼部侍郎盛端明孤身来访。 裴越按下心中困惑，微微颔首道：“请。” 待睹到盛端明手中提着一个小食盒，裴越愈发不解，微笑问道：“老大人深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盛端明爽直地说道：“明日便将返京，念交游后相聚之时罕有，故此欲小酌几杯，裴侯可愿赏面？” 堂中烛光明亮，老者的眼神略显复杂，裴越心中一动，遂欣然点头道：“老大人客气了，越求之不得。” 食盒中装着四碟佐酒菓子，另有两个酒壶。 亲兵退下之后，盛端明由衷地赞叹道：“裴侯之才如锥处囊中，操练士卒、行军交兵乃至商贾之术无所不精，虽弱冠之年却能取得偌大功绩，足以令无数人心生惭愧。便如这种名为破阵子的烈酒，锋芒毕露又后劲绵长，大半年来风靡京畿之地，老朽亦喜之不尽。” 裴越举盏相敬，安静地说道：“老大人谬赞。既然老大人喜欢这酒，改日我让人送一车去尊府。” 盛端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定定地望着裴越的面庞，似笑非笑地问道：“裴侯不担心旁人疑你勾连结党？” 裴越笑了笑，微微摇头道：“一群宵小之辈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天子天地独断明辨忠奸，我又何惧之有？” 盛端明斟满酒盏，没有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感慨道：“回念一年前对裴侯的印象，老朽颇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裴越晓得他深夜来访肯定不但为小酌几杯，睹老者悠悠打开话匣子，便耐心肠听着。 “当初陛下简拔裴侯于草莽之间，年仅十四便为子爵，老朽颇觉欠妥，亦曾上奏劝阻。只不过当时座师从大局考虑，朝中撑持者甚寡，老朽那本奏章被陛下留中，最终不了了之。后来听闻裴侯在西境立下大功，老朽依然没有改变意见，裴侯可知为何？” 盛端明几杯烈酒下肚，眼神反而愈发清明，隐隐有锐利之感。 裴越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大白老大人的担忧，纵然当时无碍，或有后顾之忧。” 盛端明颔首道：“十四岁为子爵，十七岁封侯爵，值此三国鼎立大争之世，似裴侯这等天纵之才，陛下春秋正盛之时尚能压制，可是将来何故为继？” 裴越握着精美的酒盏，话锋一转问道：“不知老大人的座师是哪位重臣？” 盛端明坦然地回道：“当朝左在朝，均行公是也。” 莫蒿礼？ 裴越眼神微微一凝，念起当初在绿柳庄中席先生讲过的朝堂故事，以及莫蒿礼病倒之后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由得轻声一叹。 相较于桀骜不驯的武勋亲贵，大梁的文臣大多奉忠君为圭臬。 归府养病的莫蒿礼身为四朝元老，无数次站出来替天子震慑群臣。 洛庭性情刚直，虽然因为那次夜谈对裴越青睐有加，并且暗中与谷梁知交莫逆，可是裴越觉得倘若自己走上那条路，对方必然会站到对立面。 更不提韩公端、宁怀安等人，说白了他们都是大梁的忠臣，或者更直白一些是刘氏皇族的忠臣。 至于眼前这位老学究，念来今夜前来也是为了教导自己要以忠君为念？ 听到裴越的喟叹声，盛端明缓缓道：“裴侯不必介怀，虽然均行公当初选中了老朽的卷子，但是老朽并非他的门人，否则也不会在礼部侍郎这个官职上蹉跎十余年。” 裴越略显讶异，从老者复杂的眼神中体会到他内心的纠结与彷徨。 盛端明苦笑几声，怅然道：“老朽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如今却不知何为忠何为奸，不知裴侯能否赐教？” 裴越饮下半杯残酒，推敲地道：“老大人这个问题太甚庞杂，我读书太少，很难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一问一答之间，两人眼神交错，渐渐大白了对方话中的深意。 “从年初的谈判，到出使南周，再到兵锋相睹，老朽一路走来一路静不雅，渐渐佩服于裴侯的赤子之心。先贤曾言，饰邪说、文奸言、为倚事、陶诞突盗、荡悍骄暴，以偷生反侧于乱世之间，皆为奸人之所为，然而你从始至终都能秉持初心，何其难能可贵。” 盛端明回忆着这一年来的睹闻，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如今裴侯的处境归罪于功高震主四字，陛下那道旨意发出后，念必朝中肯定会掀起攻讦你的风浪。自古以来，似裴侯这般年青英才，死于莫须有之罪名者不成胜数。” 裴越隐隐听出他的话锋，淡定地回道：“未必如此。” “必然如此！” 盛端明右手拍于桌上，眼中精光爆射，怒道：“那些人必然会念方设法杀了你，并非是你图谋不轨，而是因为你木秀于林太甚出寡。至于你为了大梁出生入死，筹建商号经世济民，这些事除了那些挣扎求生的军卒和公民，谁会在意呢？” 他吐出胸中一口浊气，面上泛起一抹悲凉的笑意，沉声道：“偏偏贩夫走卒的念法无足轻重，恰如这滔滔江水日复一日，纵然时而惊涛拍岸，终将归于一片寂然。” 裴越望着老者沧桑的面容，不由得肃然起敬。 盛端明又饮一盏，缓缓问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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